他开始记事的第二年,宫里开始养狗了。
这样的习惯潮流,之前是没有的。全怪来进贡的一个外邦使臣,把一种长毛的畜牲送进宫里来了。
皇帝彼时正盛宠一位贵妃,被狐狸精迷了眼一样,恨不得所有好东西都给她看一看尝一尝。
一见到那条通体雪白毛发柔顺的狗,他就很自然地吩咐,把狗赏给那位贵妃了。
陈渡也在宴会上。
他是皇子,年龄很小的皇子,位子是所有皇子里离皇帝最远的。
在皇帝身边的几个皇子,要么是饱受他宠爱的,要么是他宠爱的妃子诞下的儿子,于是爱屋及乌,天子的甘霖也溅到他们身上去了。
陈渡从小就不被皇帝喜爱——人人都爱聪明伶俐,美丽漂亮,或是让人省心的孩子。陈渡哪条都不占。
偏偏他很迟钝。
他体会不到那种厌恶,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离他们那样远,离那条漂亮的狗也很远。
有太监牵了狗的绳子,牵给那位贵妃的婢女,然而那畜牲走路时回头看了陈渡一眼。
真是很细很长的脸,鼻头眼珠全是漆黑,毛却水灵灵的顺滑纯白。
陈渡再看那位端坐的贵妃。他看不清,好歹是对面坐着,能见着尖细的下巴,小小的脸,嘴唇殷红,眼珠也黑,伸出来的胳膊,跟膏子似的白。
狗像贵妃,贵妃像狗。
陈渡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父皇的心思,他热腾腾地想露面,想夺回一点父皇的爱和关注。
他脆嫩嫩说:“父皇,她们长得真像,像一家人。”
……
陈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周围人的脸猛然地褪色了,一群人,脸上全是瞪大双眼的惊愕,低声的惊呼此起彼伏,只有他父皇的脸和那贵妃的脸是极鲜红的,他们瞪着他,愤怒地大张嘴巴,就像他一人扇了他们两个人的巴掌。
那种厌恶,那种恨,陈渡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
他兄弟们的嘲讽,父皇的怒气,很突然地撕去了身上所有伪装,全部赤裸裸地展现给他,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箭矢一样把他扎穿了。
进贡狗的使臣跪下来直磕头。他敲得那样用力,那样虔诚,邦邦的响声,把陈渡母妃的哭泣声也敲到他脑子里去了。
就算时隔多年,陈渡想起那场宴会时,还会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位置离他的父皇远,离他的母妃更远。但他确信自己听见了她的哭声,甚至已经想到那张恐怖的脸上眼泪涟涟的样子。
更是向下的眉角唇角,更是恐怖的脸。
他不想让他母妃哭泣。
陈渡甚至怀疑自己当时已经濒死了,他的时间流得很慢,所有人的动作都像经过拆分又重组,连他父皇的叫喊声,发怒的瓷碗破碎声都拖出了长音,只有他母妃的哭声还是正常的。
那一晚,他没有回到母妃的宫中。
赵嬷嬷过来服侍他。
他看不见自己的屁股,只觉得疼,趴在床上,腿连动都动不了,整个下半身像泡在汤锅里,被热水煮沸着,煎炸着。
那里已经成为了一片淤沼,纳藏着烂肉坏血,打碎的布。赵嬷嬷帮他把碎布挑出来,扔在一边,让他忍着,又在他的伤口上泼下许多药水,简直是往火里浇油。
他的眼泪浇不灭火,也带来不了任何的变化。陈渡哭着问她:“我不明白,我父皇为什么打我?”
他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赵嬷嬷给他拿出一块果脯,塞进他嘴里,说:“殿下以后不要说人像狗了。人和畜牲是不一样的,就像人和马,人和牛羊一样,它们是人的工具,人的食物。”
陈渡想问为什么。
但是太疼了,疼得他张不开嘴,开不了口。果脯酸酸的,给他勾起一点饿,又引发了胃的疼痛。他只能紧咬着牙撇开眼,去看地上的碎布,团在一起,吸饱了血,像许多被砍断但还勾连在一起的手指头。
有点反胃。他撑着床边吐了一轮,看见自己吐出的秽物,干呕了几次,直到赵嬷嬷叫人收走了地上所有的东西,他才慢慢地缓过神来,感觉自己是死而复生,又活了一次。
他疼得麻木了:“那条狗呢?”
赵嬷嬷深深地叹气,她的手,还是那么热,捧着他的脸,慢慢地抚摸:“殿下,它已经被打死了。”
陈渡这时候又有刨根问底的执着了,他问:“怎么打死的?”
赵嬷嬷道:“乱棍打死的。”
她口中念念有词,说些听不清的“作孽呀”“杀生”之类的。
陈渡只好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
赵嬷嬷自说自话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打扰,在他的意识里,她在做一项很私密的祈祷。
陈渡心中有自己的评判——赵嬷嬷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糊弄他的。
在他父皇眼里,他和那条狗,根本没有差别。
其实人和狗的差别并不大——他父皇肯定也是这样觉得,只不过他不会说出来。
他感觉自己当时说的很有道理,狗和贵妃,都是白毛黑眼睛会喘气的,怎么不像了?
他父皇生气,只是因为陈渡把狗和他心爱的女人摆到一处去了。
他自己呢?和狗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乱棍打的,都打得半死不活,只是他的命硬,挺过来了。
陈渡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他的屁股结痂了,血痂又脱落了,终于还给他一个完整的能坐着的屁股,却没把他的母妃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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