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陈芙,就像是暮春播种下的一颗种子,在她母妃的肚子里,慢慢地长大,隆起,如此折磨了她整十个月。

    满打满算的十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等到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全拿出来换上一遍,陈芙才在她母妃的肚子里翻滚出要诞生的声响。

    她生得实在很迟,也实在很艰难。

    她吃母亲的血肉养分,好像永远吃不够。只是在肚子身体里扑腾,都要惹得女人时常反胃,又在半夜反复地想起酸甜的水果,清香的花瓣,急着紧着要吃要闻,以此闹得整个宫殿的下人都不安生。

    陈渡每天过去给他的母妃请安,眼见着她的肚子慢慢地填满了,隆起了,七八月的时候,那地方就像生出一个巨大的丑陋的瘤子一样,把他母妃原本曼妙窈窕的身子撑开了。

    他的母妃变成了一颗饱满的豆荚。

    在她周围侍奉的宫女越来越多,御医来得越来越频繁。就连他父皇——那个为了条狗把他打得下不了地的男人,也每日派人过来问候,一日三次,从来不忘。

    他父皇对她的爱并没有消弭,反而如同她的肚子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增长。有时间就亲自来她的宫里坐。着急时朝服都不脱,一进寝殿要惹得一屋蓬荜生辉模样。

    陈渡会悄悄地观察他的父皇。

    站在宫女身后,或者假装读书,用立起书本挡住。

    陈渡学乖了一点,至少懂得了自己哪里让人讨厌,于是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给他父皇看。

    但他看他父皇时就不一样,看得很仔细认真。

    那张脸,和他母妃的脸简直一模一样,让人怀疑他们其实是一母同胞。抿着嘴唇,好像所有由骨肉挤出的线条都是向下的。

    他看她,和看自己宠妃的表情很不相似。眼里不是热的,嘴唇不是馋的,那张脸一转到别处,反而有点放松了。

    陈渡问赵嬷嬷:“我父皇为什么总是过来。”

    赵嬷嬷就把他抱到怀里,仔细道:“这是交换。”

    什么交换?

    陈渡想起来了。他母妃的家族立了功。功绩作为筹码放到他父皇的眉梢去了。

    交换来的宠爱,压着他的另一侧的眉梢,压得他日日夜夜没有笑,只有冷漠苦恼的表情。

    原来这样的男人——他以为无所不能,不受任何人限制的男人,也有动弹不得反抗不了的时候。

    他又问:“为什么母妃的爱要靠交换,但父皇别的妃子……”

    赵嬷嬷把他的嘴捂住了:“殿下,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就像你小的时候喜欢看你的皇兄们放纸鸢,后来被绳线割了喉咙就不喜欢了,你的父皇也是如此。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喜欢同一样东西,特别是……站得越高,得到的就越多,如果只是雨露均沾,那就等于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爱了。那样的日子,过起来太难,太无聊。”

    “母妃是纸鸢吗?她也割过父皇的喉咙吗?她让父皇流血了,所以父皇才不喜欢她,喜欢那种像狗……”

    他又没说完。

    赵嬷嬷的手摁着他的嘴,只露出他的两只眼睛,葡萄一样发紫的黑亮,真是非常纯洁地疑惑着,询问着。

    “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殿下,一样的错误不要犯两次,被人听到又要抓你去打屁股。”

    陈渡摸摸自己坑坑洼洼没有长平的屁股,彻底不说话了。

    那年的冬天来的特别特别早。与之相称的,是天气微暖时下的一场雪,半雪半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天,把御花园还残存的耐寒的花朵洗了一遍,又把暗淡的天色涮得亮堂,成了一种初春的天色。

    被雪压着的稻谷会变灰发黑,陈芙却不会。她在这样类似春日的时间诞生,带来了比黄澄澄的稻田更多的收获。

    母妃的哭声,转变成了婴幼儿尖锐无意义的哭叫,又成为一屋子浓厚的血腥气味。恶心的血味流出去后,更多新鲜的物件又流进来。

    金子,银子,宠爱。

    满室的金光,像秋天最热烈的火阳那样,把宫殿填满了。

    也把赵嬷嬷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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