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对人长相的反应很迟钝。

    眼睛接收到的应该是最直观东西,对他而言却不是。

    一个人长什么样,喜欢做什么表情,又爱做怎样的打扮。不必靠交流,只要观察留意,就完全能够摸个透彻。

    当然,每个人都是一张嘴两个眼睛,但总不会有千篇一律的造型。眼睛的大小,眼珠的颜色,眼皮的薄厚,光是这些都能分出几十几百个区别。

    但陈渡分不清。

    分不清,而且认不出。

    哪怕那宫女的妆容只不过是涂了粉抹了嘴,给气色提起来,五官依然是那个平常的五官,他也一样犯迷糊。

    伺候他的宫女,是叫菱角的。她有点深深地后怕,知道陈渡不认人的一个瞬间,她浑身上下渗出许多汗,后背脸颊津津的湿润,汗珠混着粉从她额边滚下来了。

    还好没出事。

    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认人就不认人了,再严重能严重到什么地步?如果是普通人,活在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出门能认得邻里朋友就行了,和陌生人不会有什么交集。

    但陈渡是堂堂一个皇子。

    他总要见人,而且要见很多人。等他长大了,有的是陌生人等待着他的会面。

    他再怎样呆傻也是皇帝的血脉,身上流着皇帝的血。别人瞧见他,不会觉得他是什么男孩,只知道他姓陈,叫陈渡,爹是皇帝,娘是现在后宫最受宠的女人,娘家人是战功赫赫的一对父子,是天塌下来也有他的爹娘给顶着的皇子。

    光凭眼睛看,居然认不出其他人的面貌,略施一点妆容就能把他给骗过去。这简直太危险了。

    随便一个人就能将他引诱走,说几句话就能骗过他的那双眼,只要稍微一蒙骗就能把他哄到别人那里去。

    一旦皇嗣出了什么事,整个宫的下人都要受罚,甚至可能丢了小命。

    更让菱角惶恐的是——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意识到他的缺陷。哪怕这缺陷是如此明显。

    他太熟悉自己最亲的两个人——血脉连着的娘亲,悉心照料的嬷嬷,从不会认错。自出生起一直跟在赵嬷嬷身边。平时与赵嬷嬷说的最多,一只小鸡似的,出了壳见到第一个人就要认娘,就要跟一辈子。

    在这样的族群里,除了赵嬷嬷以外的所有人,都是陈渡的朋友,他的姐妹。

    宫女们都把他当做一个有一点迟钝的孩子。小孩子嘛,做事慢一点,学的慢一点,甚至走路比别人慢一点,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更何况陈渡其实没有那么笨。

    他只是比同龄人呆一些。这种慢吞吞的性子,柔柔软软的样子,捏揉掐拽都不会反抗,甚至只是用一种探求的目光注视你。

    谁不喜欢这样的主子?

    菱角自己掬水洗干净脸,又去叫别的侍女施妆,拉着陈渡的手等着,等一排脸颊白嫩,嘴唇水红的年轻女孩在他面前站好了,菱角引着他去看:“殿下,这位是谁?”

    陈渡一个都不认识。

    他本来还有点耐性,以为这是个崭新的游戏,但慢慢的,面前凑过来的陌生人越来越多。全是穿着宫女衣裳的,脸一样白,眼珠一样黑,眉毛也是一样挑,全和父皇的那个宠妃长得一样,和那条狗一样。站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区别,同一个窑里出来的人偶,他哪里分的清?

    陈渡没耐心了。

    菱角要他认下一个人,他就叫她:“你是李美人。”

    李美人,张美人,什么妃呀嫔呀的,只要陈渡能想起来的,全给说完了,小手一伸一指,点兵点将一样把面前所有人点了个遍,全给封上位子了,那样子真有点像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和妃子玩闹。

    宫女们都笑作一团。让她们说自己像谁,是肯定不敢说像娘娘的,但陈渡跟她们不一样,一个皇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出来了,再没理的话都要夸说的流畅说的好,只有皇上或者赵嬷嬷那样在意他的人会惩罚他,教训他。

    一群人过了过耳朵瘾,这事好似翻篇了,只有菱角不放心,忐忑的,找了个时间去见赵嬷嬷。

    她进门时,陈芙在屋里睡觉。地龙烧得热滚滚的,裹着毛皮的小毯子,只露出粉雕玉琢的一张蜜桃似的小脸,睡得脸红扑扑,直要流出蜜水一样的甜美。

    小女孩,小婴儿,睡起来昏天暗地的,嘴唇微张,菱角凑过去看一眼,打心里感觉这孩子很可爱。皇上也喜欢她,送来给孩子用的玩具在屋里要堆成小山了,提前打的一套长命锁,搁在陈芙的床旁边。

    赵嬷嬷手上哄着孩子,嘴上放轻了:“怎么突然来这里?菱角,我之前看殿下闹了好大的脾气,现在给哄好了?”

    菱角说没有。

    她右手手心在衣服上蹭一蹭,把汗蹭掉了,才跟赵嬷嬷摊开手:“嬷嬷,你看我出了这样多的汗。”

    右手干爽,左手像刚从水盆子里拿出来。

    赵嬷嬷赶紧道:“怎么,可是病了?”

    菱角就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是的。”

    “赵嬷嬷,小殿下不认人这事……之前有发生过吗?”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讲了个遍,略过了宫女们围着陈渡叫他再叫几声美人的部分,赵嬷嬷的脸色阴阴雨雨的,拧着眉,川字纹在眉心越来越深,随时能打下一道闪似的。

    “没有,从没发生过……”她喃道,“殿下之前在皇上面前闯祸我还奇怪,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原以为是他不喜欢那个……”她把那娘娘的名字咽回去了,眼珠转了转,“我还说,殿下何必在那样的宴会上拐着弯骂她,小孩的话外之意,大人一听就听明白了。”

    原来,他是真的觉得他们很像?

    活生生的人,和一条狗像?

    赵嬷嬷心中有一点说不出的奇怪。陈渡的表现,说是不懂事的孩子乱说也好,是他真的那样想也罢——一个善良可爱的孩子,真的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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