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煜没应声。
房间里陷入诡异的沉默,他甚至不愿看陈嘉沐的脸,只偏过头,往门外看。
少年的下颌线清晰可见。细长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视线向下,是厚而笨重的黑色大氅,将他整个人罩住了。
陈嘉沐见过他这副表情,还是那日他坐着轮椅来自己宫里。出门前被落雪寒梅搀扶着过门槛,他咬着牙的样子与今日分外相像。
陈清煜的鼻梁高而挺拔,嘴唇薄,是典型的外邦人长相,迎着日光,他的瞳仁更浅更亮。
这样一张脸,就算只是在人群之中瞥见,也要惊艳许久的。
陈嘉沐往日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陈清煜,今日一见,却觉得她这个弟弟处处是完美的——若不是个残疾的,估计有不少贵女都等着做他的妃子。
但陈清煜不这样想。
他从没喜欢过自己的容貌,这张出众的脸是诅咒,面容带给他的只有羞辱和恨。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往下是他面目全非的小腿,往上是因为长时间借力走动肌肉萎缩的大腿。
他常年穿着下摆及脚面的长袍,厚重宽大的外衣。
这是他的两件武器。
一件遮住了他的苦痛,一件能显得他没有那样孱弱。他不想被任何人看低了去。
人靠衣装也许不适用于所有人,却是他违抗不了的一条铁律。
陈嘉沐受不了屋中的寂静,又开始玩她的茶杯盖。陈清煜一副不信任她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心里只能干着急。
她嘴笨,怕说出什么刺激陈清煜的怪话,可是茶杯都哒哒哒地响了半天了,也不见陈清煜给个正面的回应。
陈嘉沐只能重复一遍:“泓洄 ,我说的句句是真心。”
陈清煜像个被老师点名的乖学生,一板一眼地点头:“我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陈嘉沐太喜欢直白地说些他之前从未听过的话,比甜言蜜语更让人心慌。
他的姐姐,声音轻柔地叫他的小字,像细细的发丝落在他的心弦之上。
欲发声而不动。
他眯起眼:“不过,皇姐宫中的小太监自刚才出门就一直没离开,现在还在门口站着呢。”
陈嘉沐一惊,杯盖脱了手,差点掉下桌。她眼疾手快地把杯盖按住,抬头往门外看去,确实有晃晃荡荡一个人影,似乎在门口踱步。
身形像是方彦。
陈嘉沐又不自觉地回想起昨日那个吻。
她确实大胆了些。没有夜幕与氛围的衬托,就算是模糊的回忆也让人心烦意乱。
“不必管他。”陈嘉沐小声,“方彦那孩子……”
“孩子?”陈清煜像是听到多大一个笑话,“皇姐,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嘉沐心说我知道。
但她不可能把自己和方彦的事透露给陈清煜。面对方彦,她还是难掩心中对他的那一点亏欠。
这件事得瞒住慕容锦,知道内情的人越少越好。
再说,这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尝试,是陈嘉沐留给自己的退路里最简单的一条。
她不知道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摆脱结局的诅咒,广撒网是最好的抉择。
陈嘉沐想得很好,方彦与她多了一层关系,就相当于给她和琉璃宫宫人的性命多上一把保护锁。
合作?反叛?都不要紧,只要她能提前得知慕容锦的计划,并且紧急避险,一切都来得及。
等她出了宫,就约等于消失在后续剧情之中,四舍五入便是死了。
如果她活下去不会影响小说后续进程的话,方彦应该也有他自己的剧情要走。
而这些剧情里,不会有一个叫“陈嘉沐”的公主。
完美的结局。
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在主线剧情上稍微动动手脚,留出她能活命的空隙,哪怕只有一点,她也会用尽全力地爬过去。
比起情侣,陈嘉沐还是更喜欢“对食”这个称呼。
宫女和太监在一起是为了打发无聊的宫中时光,只是搭伙一起吃饭罢了,得到些感情上的支持。
她与方彦“互通情谊”,也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她再用一点好处从未来小说的男二身上得到些帮扶而已。
没有长久的感情,只有各取所需的利益。等方彦看腻了她的脸,或是以后飞黄腾达有了更多的选择,她就可以彻底全身而退。
想到这,陈嘉沐的面上多了几分笑:“泓洄,若是有机会,我们以后也做寻常家的姐弟。”
“等太子继位之后吗?”陈清煜不咸不淡地问。
陈嘉沐在心里回答:当然是等慕容锦反叛之后啦。如果她有本事一点,能提前把慕容锦杀死,那他们离宫的日子最好赶上慕容锦的头七。
她想起陈清煜刚刚的豪言壮语——也不知道他最终会不会真的报仇,让那几个皇子以死谢罪。
现在看起来不是个提太子的好时机。
她换了个更温和的说法:“等这深宫中再也不需要我们。”
等剧情再也不需要一个“陈嘉沐”,她就可以独自演出自己的剧本了。
陈清煜笑了,眉眼弯弯的,舒展开,像小猫被挠了下巴,被安抚好了。
他伸出手,小指勾住陈嘉沐的小指,悄声无息地晃动。
“皇姐,这是我们的约定。”
“如果皇帝让你去嫁不喜欢的人,我就亲手把你的相公杀死——这样也行吗?”
陈嘉沐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何钊。但与何钊两情相悦的并不是她,而是原身,真正柳国的公主。
就算她以后怀揣着对原身的愧疚感嫁给了何钊,也不算是嫁给不喜欢的人。
她点点头:“可以,陈清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皇姐说话像是在溺爱不懂事的孩子。”
陈清煜摆摆手,他的手指贴着陈嘉沐的手心,和寒梅的手指不同,男人的指腹更粗糙,也硬些。
他轻声:“放心吧,我心里有分寸。”
都要杀人了还有哪门子分寸……
陈嘉沐在心里吐槽,她想抽回手,陈清煜的小指却紧紧地压着她的,指甲戳在她的手背。
陈嘉沐没敢再试第二次——她这个弟弟,有时就是要纵容一点。
生养的环境如此,想养出一个风光霁月的翩翩少年已经不可能了,陈清煜没变成什么以虐杀小动物取乐的变态,陈嘉沐已经感恩戴德了。
他向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陈嘉沐这个做姐姐的,也愿意给予一点支持与包容。
她反握住陈清煜的手:“我相信你。”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一把尺,陈清煜的分寸如何,本就不是陈嘉沐影响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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