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把密室之中唯一能够照明的东西拿走了。

    陈嘉沐低头看自己——半透明的实体,明明脚是踩在地上的,却如同飘在半空一般,活动时步摇垂下的珍珠也再无响声。

    她对着陈铃的牌位,相顾无言。

    在黑暗之中,木牌犹如一块墓碑,高高堆起的香灰是陈铃的坟墓,闭塞昏暗的地窖是她的墓室。

    她闭上眼。

    “我其实,是很怕鬼的,”陈嘉沐知道没人听得见她说话,她干脆坐在桌前的软垫上,“刚穿越过来的那个晚上,我看到屋内的铜镜都会害怕。”

    “结果我也变成了鬼。”

    “陈铃,你在小说里活着,又在小说里死了,那你会有灵魂吗?”

    “我其实很讨厌你……但我估计陈嘉沐会更讨厌你。她应该知道你的小字是‘从佳’吧?”

    “我真想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好吧,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我做的事情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我好像总是做错事。”

    “我不应该利用方彦的感情,也不该在万寿节之前装病的……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生活可能会无聊些,但也许比现在更好。”

    “我总想着,我是不是可以改变小说的进程。如果改变不了别人的,我可以先改变自己的。”

    “我怎么总是做无用功。”

    “我以为自己和何钊是不一样的。他是这个小说里轮回的人,我是外来者。”

    “但是……”

    她往前走,穿过了整张供桌,穿过了陈铃的牌位,她低下头,薄薄的木牌正置于自己胸腔之中。

    “我们的处境似乎是一样的。”

    “何钊说每一辈子都有固定要发生的事,就像他一定会考上状元,而我是一定要死的。”

    “我不想死,但是人又不会永生。一定要死的话,死得没那么痛苦也行……”

    “你说慕容锦反叛的时候能不能一刀把我砍死,他如果砍掉我的头,我就吐舌头吓死他。”

    杀了慕容锦她能读档,可是慕容锦杀她呢,还不是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快准狠的。

    “我真的……我真的不想死……”

    “我都死过一次了……”

    当然没有人回应她。

    陈嘉沐叹了口气,她的眼眶有点泛酸。眼泪流下来,聚在下巴,落在地上。

    陈嘉沐俯下身,在地上找了半天,地面还是干爽的,没有一点湿润。

    “我要走了,”她站直了,衣服不用整理也没有一丁点皱褶,“希望我死的时候,孟婆不要把你这个陈从佳和我这个陈从佳弄混。”

    她沿着墙边,拾级而上,往地面走,关紧的木板没有阻碍她分毫。

    她从木板穿过,跟在那位带她进来的嬷嬷身边,看她从破庙唯一能住人的房间里搬出半盆野菜,哼着歌揉面团。

    不知道没有五官的人和她自己相比,谁更像鬼。

    她往庙内走,穿过供桌,站在佛像身下。

    抬头看,是慈悲的一张石刻的佛面,即使落了灰,眉眼还是祥和舒展的。

    他们似乎在对视,但陈嘉沐知道这尊塑像帮不了自己分毫。

    何钊的书院也挨着寺庙。

    他是不是也求神拜佛,许过脱离轮回的愿望。

    她又走到庙外。

    慕容锦的马车还停在原处,她去车夫面前绕了一圈,车夫并没有看到她——他的面容也融化成分辨不清的一团,陈嘉沐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的动作判断他在小憩。

    她不需要抬手撩起帷幔,只管走,就能穿过帘子,进入马车。

    陈嘉沐坐回原来的位置,慕容锦斜靠在车厢边,闭着眼,似乎也睡着了。

    陈嘉沐的泪越落越多。

    直到细小的啜泣声惊动了半梦半醒的慕容锦,他猛地睁开眼坐直。

    对面已经坐了人,她弯着腰低下头,已然没有今日上车时那副灿烂自傲的风光。

    在哭。

    哭着的人没看他。

    陈嘉沐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裙摆被攥进指缝之中,鼻尖红得像雪中一颗山楂,晶莹玉润裹着糖壳一般的泪。

    她的眼泪汇在鼻尖,一颗一颗地落下去。

    慕容锦的喉结滚动。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只是看,看陈嘉沐哭得仿佛车内没有第二个人。从小声地哭变成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他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声音。

    呼吸不畅的“嗬嗬”声。

    吐气要比进气多。

    她的脸被不规律的喘息烘得红润,肩膀耸动着,连带着发髻上繁复的装饰碰撞作响。

    玉碎般的叮当之声,轻颤着的盛开的绒花,都盖不掉压不住她艰难的呼吸声。

    她好像快死了。

    但不是毫无生机地死,不是面色尽失地死。

    好响,比她被掐着脖子时发出的声音更响。

    好美。

    慕容锦的手攥紧了。

    他盯住陈嘉沐的脸,直到她终于抬起头。

    朦胧如覆着一层月光的眼珠,一眨眼就涌泉般滚落下清莹的泪,面上的妆已然花了,只有眼角斜飞的两道黛色,压着肿起的桃红眼眶。

    长时间的哭泣让陈嘉沐的大脑缺氧,仰起头,侧窗吹进来的风难得让她放松下来。

    陈嘉沐平复着呼吸。

    长长地吸气,长长地吐气。

    她慢慢地安静下去。

    慕容锦却突然开口道:“公主哭什么。”

    陈嘉沐像受了惊似的浑身一抖:“你看得见我?”

    慕容锦:……

    他眼见着陈嘉沐急匆匆去挑马车前的帘,又一脸惊慌地回到位置上坐了,用帕子狠狠地蹭面上残余的泪,像要拾起刚才丢下的公主的高傲似的。

    她哑着声音道:“回城吧,我有人要见。”

    “公主的妆都花了,这副样子又能见谁?”

    他盯住陈嘉沐的眼。

    哭得像兔子,眼睛都红了。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跟将军没什么关系吧?”

    慕容锦便不问了。他招手让车夫回城,马车又平稳地动起来。

    陈嘉沐一路都没说话,手背压着自己的眼皮,手指微微蜷缩,红艳的指甲像滴落的血。

    慕容锦也不说话。

    他的手垂在身侧,眯着眼,手掌慢慢拢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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