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一剑折春秋 > 第15章 姑苏城外
    季柔困居罗浮山已经两月有余,却从未踏出过此山半步,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正身处吴国腹地。

    吴国都城——姑苏城距离罗浮山并不算遥远,而姑苏城外的军营便驻扎着吴国半数以上军卒,若是让吴人知晓其楚人身份,怕是难逃一死。

    思量自此,季柔的行动稍有迟疑。

    孙武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忧虑,一边收拾门楣上的干粮,一边解释道:“吴国军营立于姑苏城南北两门之外,与罗浮山相距甚远,城外平时也难见巡视军卒,女士不必为此忧心。”

    “况且女士此时妆容,即使再次与对阵的吴国甲士相遇,他们也万万不敢相认!”

    季柔审视自身,瞬间便领悟到其中奥秘,即刻整理衣饰,恢复往日威严,一举一动皆合礼制。

    此时她不再是流亡吴地的楚国小卒,而是驾临封地的君主。

    “女士,过犹不及!”孙武以掌扶额,提醒道:“吴国偏安一隅,礼制崩坏,恐怕并不识得封君之仪态!”

    季柔瞬间丢了气势,鼓起脸颊赌气道:“夏虫不可语冰也!小国寡民,愚不可及!”

    “走吧!此刻吴娘应该已经在后山等着吾等二人。”

    孙武束发简冠,一身短衣从季柔跟前走过,倒是跟农户有几分相似,不过——腰间佩剑又是怎么回事?岂不更加碍事!

    ——明明要去陇间劳作,为何还要佩剑?自诩剑士吗!

    季柔对此十分费解,据她所知吴国应当已经开始对兵器进行管制!似孙武这般带剑出行,不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是个剑士吗?她还知道,自从传出欧冶子大师新铸宝剑将要流入吴国,各诸侯国皆有剑士偷偷来到此地,其中不乏各君侯派来的刺客,只为伺机夺取一柄宝剑。

    似孙武这般招摇过市,很容易就被人给盯上,难道不是在给自己招惹祸事吗?

    季柔加快脚步超过孙武,决心与之撇开距离,免得发生争斗受其牵连。当她行及孙武身侧,却隐约听到他在窃窃私语。

    “说好去后山下田!为何穿的如此庄重,又不是去祭祀!”

    季柔回头恶狠狠的瞪了孙武一眼,好教这个家伙感受到自己此刻的怒火,当心祸从口出。

    孙武当即装作无事,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

    下山的路并不遥远,季柔也是今天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待在一座如此壮丽如画的山中。

    当下已是深秋,但是所见之处依然风景秀丽,植被丰茂,相较郢都气候更加温润,凉风吹动山间云雾,宛如仙境。

    难得孙武能寻得这么一个栖身之地啊!

    猎户樵夫开辟出的山间小路,蜿蜒曲折,却并不难行,他们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来到了后山脚下。吴娘已经在路口处等待,正踮脚望向山路;季柔快步迎上,衣裙随风而舞,卷起两侧黄花,落英缤纷。

    “吴娘安好。”季柔恭敬施礼,对于这个曾救自己于危难,悉心照料自己的吴国妇人,她打心底里感恩。

    “柔女郎真是老妇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吴娘放下手中水罐,将季柔前后上下一番。“也只有柔女郎才能配得上如此华贵的衣饰!不枉老妇连夜赶路去姑苏买来!”

    季柔的衣服本来就是孙武出钱,吴娘亲自去买的,为此吴娘可是走了很远的路,她知道后也不止一次对吴娘致谢。

    “吴娘莫要取笑季柔。”季柔微红着脸,不敢抬头。

    “谁会取笑一位美人呢,老妇实话实说罢了,恐怕整个吴国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像柔女郎这般美丽的女子!”吴娘拉着季柔的手感叹不已。

    “想那天上神女也不过柔女郎这般吧!”

    这时孙武突然在一旁提醒道:“时辰不早了,还要去田里呢!我们可不是去赴秋宴。”

    季柔听出孙武在揶揄自己,美眸瞪向孙武,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迎风而去。那家伙提着水罐大步向前,边走边唱:

    有美人兮,宛若清扬;

    山风迎兮,邂逅相遇;

    晨露涤兮,着我盛装;

    盼君子兮,共聚庙堂;

    ……

    吴娘在侧,季柔只好强忍心头怒火,却暗暗发誓,等她击败孙武后一定不会马上处死他,一定要慢慢折磨好教他生不如死。

    吴娘走路较慢,她们不一会儿就落后于孙武一大截。又绕了很远的一段小径才来到罗浮山后山脚下,放眼望去,阡陌交通,排列井然。

    然而农忙时刻,田间劳作的农人却极希少,偶尔得见几人,莫不垂垂老矣。

    季柔自然知道这一切皆是战争带来的影响,边境战事吃紧,必然民生凋零,田地荒芜。

    季柔四下张望,刚想问及吴娘家田地在何处,就再次听到了孙武的歌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

    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段雅言吟唱极富感情,绝非宴席之上那些伶人歌者所能企及一二。

    孙武的歌声时而高亢,如龙吟;时而悠长,如凤鸣;在空旷的田野中飘荡,恍如一个幽灵,激起几只啄食粮食的飞鸟;连那些在田垄间劳作的老人都被感染,一个个抬起头认真聆听,哪怕他们压根听不懂孙武所吟诵的京畿雅言究竟是何意。

    诗言志,歌咏情,大概不必知其所以。

    季柔静静的听完孙武的吟唱,心中微微诧异;这家伙倒是生的一副好嗓音,对宫角之音把握的极其精准,丝毫不弱于那些乐官,可是对于他所吟唱的内容,季柔却不以为意。

    不就是多读了几卷兵书吗!居然还妄想有人请你去登台拜将!一朝位极人臣!这孙武不要太过狂妄!

    此后孙武便再没吟诵过一句诗歌,或许是他发现并无人为他应和,独自吟诵太过怪异吧。

    吴娘家的田舍很好辨认,那是众多荒芜土地中唯一的一抹青色,走近了看也是青翠丰茂,季柔没有务过农事,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好在旁边有孙武为她解答疑惑。

    孙武围绕着水田查看一周,回来便一脸忧愁,眉头紧紧的皱成一团。“情况非常糟,杂草丰茂,几乎没有给稻谷留下生存的余地,若不及时除草,今年怕是没有收成了。”

    孙武一边解释,一边褪去履袜,打算入水田除草。

    季柔扫视四周,见到的皆是更加荒芜的田地,有些田里寥寥无几的农人在劳作,而且只有老人和女子,未曾见到年轻男子,便忍不住寻问孙武。

    “周围这些田舍如何?能有多少收成?”

    孙武瞥了瞥四周,皱眉道:“有人照看的田舍能有些收成,除了上交封君,余下的勉强够两三口人果腹,至于无人照看的荒田,自然是颗粒无收,这些大多是无主之田,或者原主已亡,或被封赏给了城中大夫。”

    季柔看过相关地志与分封宗法,吴国国君姬姓,虽已断发纹身归于蛮夷,但是早前他们尚从周制,后由巫臣主持改制,糅合了楚制与晋制,大体上和他们楚国一样。这些田舍应当是姑苏城外的井田,能在此地耕耘的皆是在户民籍,而这些民户通常会分封给国内大夫上卿或王孙公子。

    据她所知,吴国在户民籍人数非常少,更多的是无籍野民;以至于早年楚国在对吴之战中做出了诸多的误判,此前与吴国对阵边邑,她便发现吴国军伍之中出现越来越多的野民和奴隶。

    不过今日观吴国井田现状,也验证了她的一个猜测;吴国民户战死过多,当下情形应是不得已而为之!

    吴国情况如此糟糕,那么楚国又如何呢?季柔自郢都出便入了军伍,从未到城外查访过;以她在军营中所见徒卒也并未有多富裕,随身衣物简陋不堪,吃食也难以下咽,若是考虑到抵御吴国所征发的徒卒民兵皆来自边远贫苦之地,倒也说的过去。

    “女郎照看好水罐和吃食,莫要跌落田间。”吴娘同样褪去履袜,小心放到一旁,然后熟练的踏入水田,跟孙武一起除草。

    那孙武干起活来倒有几分农户样子,至少季柔没看出什么问题。她见只剩自己待在一旁无事可做,也想下水田帮忙,可是又不知从何下手;要她褪去履袜实在太过为难,而且她突然发现自己所穿华裳太过碍事,甚至无法靠近田垄。

    吴娘让她静坐在一边,不必劳作,她倒是有时间去打量孙武。以吴娘为鉴,她终于发现孙武对于农事并不娴熟,笨拙的样子颇为可笑。偶然瞥见吴娘不时偷偷看向自己,而后再去看孙武,笑而不语,则令她羞愧难当。

    季柔只好提前把泉水备好,以待吴娘和孙武饮用。待她稍微走了会儿神,再回头就发现孙武已经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跑了吗!季柔刚要起身,就看到孙武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无声无息,腰间佩剑也已经伸到自己眼前。

    “偷袭非君子所为……”季柔话说一半,孙武就把剑丟了过来。等她想开口询问缘由时,孙武已经转身走回田间。

    “佩剑太碍事了,不适合田间劳作,劳烦女士替孙武保管半日。”

    季柔撇撇嘴,心道:当然碍事了,否则又怎会有“解甲归田”这一说辞!

    季柔再次静坐在一旁,端视手中宝剑,澎湃的心神难以平复。这可是欧冶子大师所铸名剑!多少君王和剑士梦寐以求之物啊!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这柄宝剑,忍不住拔剑出鞘,仔细打量剑身。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手里的这柄宝剑居然不是铜剑,而是精铁之剑!剑身薄薄的一层暗灰色物质掩藏了它真实的面目,剑刃如霜雪般锋芒毕露,当真鬼斧神工,得天地之造化!

    想必欧冶子大师新式铸剑之术已经大成!只怕当世又要出很多名剑了。

    季柔惊叹之余又心生忧虑。

    作为一名剑士,得遇名剑问世,自当摆宴庆贺,鼓瑟吹笙;然而身为

    楚人,她心头涌现的多是担忧和恐惧,欧冶子大师的高徒干将莫邪夫妇皆是吴人,如今就在吴国开炉铸剑,他们肯定也已经习得这新式铸剑之术。如此说来,吴国的甲士很快就能配上更加锋利的武器,这对楚国十分不利,尽管楚国棠溪之地也发现了不逊色于吴越之地的矿石,远水难解近渴,楚国铸剑之术已然落后于吴国。

    季柔的眉毛拧成一股,看着手中长剑,陷入沉思。

    日过晌午,可爱秋日温暖如春,季柔不觉时光流逝,直到孙武来到她跟前用餐歇息。

    此时的孙武看起来倒是有七分像农人,青色竭衣沾满了泥土,搞得灰头土脸,双脚也已经被泥浆覆盖,简直像个泥人。而一旁的吴娘却是干净整洁,俩人对比好像来自不同的世界。

    “吴娘过来歇息吧!”

    季柔随手将宝剑悬于腰间,捧起水罐倒些泉水,而后取出干粮,一并逞给吴娘,吴娘推辞不受,让她先进食。

    “季柔本来是想帮吴娘干活,只是没有看清情况,穿了这身华服无法劳作,怎敢先食!”季柔躬身退居一旁。

    “长卿,腹中可还饥饿!”吴娘将干粮递给孙武,孙武未受,反而从季柔手中接过水罐,一饮而尽,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形象。

    季柔惊愕不已,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未曾饮用!正要大声制止,一个空水罐已经递到她的眼前。

    “孙武……”季柔美眸闪动,咬牙切齿状。

    吴娘递上自己手中水碗,“这里还有些水,女郎饮下吧。”

    季柔脸颊微烫,连忙回答道:“不了,季柔口不渴,吴娘这么劳累,才应该饮下这碗水。”

    孙武拎着水罐,思量半晌,突然望向姑苏城的方向,沉吟道:“吴娘且在此处歇息用餐,此地距姑苏城不远,长卿去城里打些酒水来。”

    季柔回眸瞪了孙武一眼,将干粮一并交到吴娘手中,然后起身整衣,打算同孙武一道进城去看看。

    “武进城打些酒水罢了,女士也要同行?”孙武一脸茫然。

    季柔用行动告诉孙武,她就是要去!身为楚人,也许一生都没有机会进吴国都城——姑苏城一看究竟,她岂会错过如此良机。

    孙武回望了季柔一眼,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提醒道:“请女士一定紧跟武的脚步,谨言慎行,勿要另生事端,若不能践行,武是万万不敢带女士进姑苏城!还有……”孙武瞄了一眼季柔的装束,微微叹气。

    “姑苏城里禁止平民携带兵器,游侠剑士入城后也会被军士盯上,为了少些纷扰,佩剑先放在吴娘这里吧!”

    季柔有些不舍,解下佩剑交于吴娘,转身,孙武已经走了很远,手中拎着水罐,不像农夫归来,倒好似隐士游戏人间。

    孙武似乎不满季柔随行,出发后便只顾当先赶路,沉默不语。

    良久——季柔终于按捺不住心头好奇之意,加快脚步追上孙武。

    “我们究竟去往何处?吴娘还在田间等候,莫要耽搁太久!”

    孙武边走边说:“孙武来吴地数载,虽不常到城邑走动,却也在姑苏城交到一位挚友,他在姑苏城西市开了一间酒肆,专门售卖美酒,今日咱们二人就去他那里沽酒。”提及美酒,孙武心向往之。

    “姑苏城里姑苏红,别处可是品尝不到!”

    “需要提前告知女士,孙武的这位好友可是一位勇士,一位真正的勇士!”

    孙武的语气中透着自豪与骄傲,季柔实在难以想象能让这家伙倍加推崇的勇士是何风范!显然战场之上左右冲突之人难以入得孙武法眼,她从未听闻吴国又出骁勇之士,除了那公子庆忌还有谁当得起勇士之名?

    季柔早在入伍之时便听闻吴国第一勇士庆忌的凶名,营内兵卒每每听人提及庆忌皆侧目,令人胆寒;传言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战场之上宛如一位杀神;季柔还知道这庆忌正是吴王僚的儿子,吴国王子怎会成为孙武的好友?

    季柔心神骤紧,右手不由得摸向腰间佩剑,结果摸了个空,心头突然变得空落落,一时有些恍惚不安。庆忌乃是楚国大敌,战场上的死神,连她的尊师都不止一次感叹:庆忌勇武,当世难遇敌手,自己绝无把握在庆忌手下逃生。初始她只觉得师长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以师长的剑术怎会在庆忌手下连逃生都没有可能呢?

    直到她来到边境战场,亲眼见到了庆忌于三军之中左右冲突,随意斩杀军卒,方不疑心。

    楚国的军报上不止一次记录这样一个事实:今岁,吴犯边,王子庆忌入军阵,斩杀甲士数十人,后扬长归去,追击未得,复丧百人。

    吴国第一勇士绝非虚名。

    所幸吴国只有一个庆忌,独木难支,今日又得见吴国民生之艰难,国力与楚国相去甚远,季柔心中顿感欣慰。

    孙武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一旁解释道:“孙武这位挚友平日待人亲和,女士不必烦忧!”

    愈发靠近姑苏城,

    所见之处愈令季柔欣慰;破败的屋舍,荒芜的井田,崎岖的大道,不见往来商贾,由里到外无不显示出吴国的孱弱。

    外强中干之国,恐怕只能以桀骜之民逞一时之勇。

    季柔见孙武对左右场景时而凝视,时而悲叹,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孙武,汝旅居吴国多年,定然更加了解吴国的虚实,相比我楚国二十万军卒,吴国能凑够几万可战之兵!”

    “兵不在多而在精!楚国空有二十万军卒,数年来依旧被吴国欺辱,边境战事上败多胜少,国土日渐缩小;州来一战,七国联军损失惨重,贻笑诸侯!”提及吴楚之战,孙武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向季柔陈述事实。

    季柔辩解道:“我楚国大军皆在防备北方晋国,吴国之患,不过癣疥之疾!若楚国北地大军压境,吴国必难逃灭国毁庙之患!”

    孙武突然驻足,回头细细审视季柔。

    “女士仍然以为两国战事只是简单的陈兵边境,列阵而战吗?”

    季柔正欲驳斥,忽然想起孙武兵法中所论军战五道——道,天,地,将,法。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自打她读过孙武三卷兵书,于战事一途便在她面前打开了新天地的大门。

    这孙武究竟长了一颗怎样的玲珑心呢?季柔死死盯着孙武渐渐走远的背影,仿佛要直接看到他的内心,难道真有人像比干一样长着一颗七窍玲珑之心,能通天道,识古今?

    “女士要加快脚步了,姑苏城就在前方不远处!”

    二人再次驻足时,已经来到了吴国的都城——姑苏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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