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便是苏辰的答复。
两年来,他在日月道宗结庐而居,饮茶看月,看长老们教导弟子,看弟子们行走天下,看无涯师兄为宗门奔走。
可。
说到底。
他不是黑莲,而是天骄真人。
他走在长生路上,长生一品迫在眉睫,他需要沉睡更久的时间,早已顾不上这人世间的纷争了。
甚至。
在日月道宗向着元婴挥剑,也是不该。
如果不挥剑,他还是黑莲,不会有人知晓九命天骄来到了仙道界!他照样能够,远遁天下,寻一处地方结庐而居,看东域沧桑变化。
可惜。
他有了心。
长生的人,不该有心,甚至连羁绊其实都不该有。
“这样啊。”
李无涯似在叹息。
也是。
黑莲师弟,乃九命天骄,天下第一筑基,更是化神潜力,悟道碑承认的登名者,他哪怕什么都不做,此生都有着整个东域仙道都无法企及的未来。
日月道宗斩出的那一剑,足够见证他的情义了。
执掌杀念环绕的日月道轮者,继承因果,终将走上一条通天的魔路,如同肩负地狱,死后也无法安宁!
“那我便多活一些时日吧。”
李无涯在笑,转身便要离去。
漫天血色风沙,跟随他的步伐,朝着远处而走,他若不死,终将会是震动东域的通天巨魔!远超东域历史上的所有真正魔头。
“师兄。”
“就不能放下吗?”
苏辰倾倒了一杯茶水,捧在了眼前,似是想要劝说李无涯放弃。
漫天血色风沙停住。
李无涯止步。
他并未回头,只是苏辰捧在眼前的茶水,被他接了过去,一饮而尽,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往昔的一幕幕。
……
……
那时年少,学堂,他在读书。
“无涯。”
“你父母陨了。”
“此后,就跟在我身边吧,你可以叫我师父,也可以不叫,但你父母的死是日月道宗对不住伱。”
有个叫清虚的道人,将他自凡俗学堂接到了仙道界,那时,他才知晓,原来抛弃他的父母是日月道宗的十大真人。
于是。
他开始修仙道。
三十二岁。
他卡在了筑基门槛,传功堂的结丹长老,为了给他筹集灵种筑基,偷偷潜入了妖魔地,浑身是血的回来了,将大妖的玲珑心双手捧给了他。
“无涯啊无涯!快快长大吧。”
“你的肩膀上,肩负着重振日月道宗的荣光……”
没多久。
传功长老,便伤势过重死去了。
五十七岁。
他登临假丹,意气风发,觉得天下大可以去的。
那名为清虚的老人,复杂的看着他,带着他去往的天外,去见识了真正的世界,那时,他才知晓,小小假丹,多么可笑。
“无涯啊无涯!”
“快快长大吧。”
清虚在叙说。
七十八岁,他散丹重修,熬炼三年,登临了真丹,还是最顶级的真丹,他也在清虚的带领下,看到了日月道轮。
那一刻,他得到了日月道轮的承认。
因为,那是他的父母,以生魂鲜血所祭炼,让他可以执掌此物,发挥出元婴的可怖战力。
……
……
“我这一生,一百余年的岁月,得宗门长辈照拂,自小顺风顺水,一路成为宗主,长者待我善,幼者对我有礼,我深爱脚下的宗门土地,也深爱着宗门里的人……”
“我熟读圣贤书,觉得世事都该有理,然而,三大宗辣手灭我二宗道统,毫无理由,公孙贤弟慷慨赴死,护我周全,托付我照拂傀儡宗传承,我日日夜夜不敢合眼,唯恐看到无辜惨死的那些门中子弟,还有为护宗门陨落的长辈……”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到底为什么啊!”
“我日月道宗,还有公孙贤弟的傀儡宗,想来与人为善,也不喜争斗厮杀,做人也留有一线,为何会沦落如残境!”
李无涯,抬头望天,可根本看不到天上的日月,只因仙道界没有日月可以照应天地,也无人能够为他主持公理。
而在他身后,有血日耀耀,有魔月滔滔。
于此之际。
李无涯癫狂的笑了起来,越来越肆意。
“放下!”
“我凭什么放下!”
“师弟啊师弟!你凭什么要跟我这一个受害者说放下!日月道宗是我李无涯三百年的家啊!”
“家没了!亲人惨死!这让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仙道界,根本没有什么圣贤书里所说的公理正义,唯有杀与被杀,掠夺与被掠夺!”
“既如此。”
“我李无涯,就做天上的日与月!为我自己主持公理公道!”
李无涯,癫狂笑着,魔意滔滔。
在他身上。
原本枯槁的白发,也在这一刻,彷佛被浑身所环绕的杀孽所浸染,染上了一抹鲜血般的颜色。
轰!
遥远的悟道碑。
在这一刻,彷佛感受到了有恐怖魔道气运在汇聚,于此之刻,悟道碑之上,浮现出了半个名字,那是李无涯。
“嗯?!”
“为何如此!”
“怎么会出现李无涯的名字,他不是从来都没有走过悟道碑吗?还有,他挥舞日月道轮数次,早已没有了寿元,该在今日陨落才对……”
正在镇压妖魔地的三尊元婴巨头,在这一刻赫然色变,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如此一幕。
他们还是头一次遇到过,悟道碑上,还能够有半个登名者,还有,李无涯一个将死之人,运势早就是厄难缠身,更莫说还有仙道修士最怕的杀孽因果了。
他就算还有余寿,也绝对要死无葬身之地才是。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是有大气运者,将气运分给了李无涯!”
“哈哈哈!”
“太有意思了。”
妖魔地中,有古老妖魔,活的比三大巨头还要久远,桀骜的笑着,彷佛在看东域五大宗的热闹。
大气运者?!
谁能有如此大气运,可以影响到这等程度。
让一个杀孽缠身,寿元将近的必死之人,变得鸿运齐天,还能够成为半个登名者……
“天骄真人?!”
“不可能!“
“不该是他,他在妖孽,也只是一个金丹而已。”
他们勃然色变。
但他一个小小金丹,如何能够让李无涯有着如此惊天之变!
不该啊!
不该如此啊!
对方只是一个小小金丹才是,如何能够影响如此之大,让一尊元婴战力的李无涯如同死而复生,脱胎换骨……
此时。
茶铺外。
漫天血色风沙,李无涯满脸错愕,感受着体内勃勃生机,还有涌现的先天寿,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中的茶碗。
“这时什么茶……”
“吾该在今日寿绝了才是。”
一碗灵茶,他竟增寿百年,等同于活了过来。
甚至。
他还感觉,有气运熊熊,庇佑他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远处。
遥远的大齐皇城,大齐天启帝正呆呆的看着,如同抽筋扒皮一样,瞬间缩水了一圈,不断在惨嚎的国运真龙,一阵沉默。
良久。
他叹息一声。
“楚先生。”
“难道不能少剥一点吗?”
“吾……吾……攒这些国运也不容易啊。”
杀孽沾身,仙道修士,必遭无数厄难,陨落是迟早的事情!唯有气运可以抵挡消磨,庇佑之。
东域气运,有定数。
苏辰可不剥自己身上的气息,所以,只能够再委屈委屈大齐天朝的国运真龙了。
“师兄,心意已定。”
“既入魔道,想要争个公道出来,师弟便以三杯灵茶送行吧。”
苏辰倾茶茶水,再度捧上了两杯灵茶。
只是。
他手中茶壶是空的。
茶碗当中,倒满的是长生血。
这还是头一次,他用长生血,给予仙道修士使用,原来真的能够在增长人的先天寿元。
“这……”
李无涯走来,眸光都在颤抖。
他饮下了第二杯茶水。
先天寿在奔腾。
体内生机在涌现。
增寿百年。
第三杯,还是增寿百年。
转瞬间。
三杯灵茶,就已是增寿三百年,他满头枯槁白发,变成了一头血发,原本寿元耗尽,垂垂老矣的模样,也回复的以往的中年俊朗。
只是那儒雅的文人气质,再也无法回来了。
他,已走在了通天魔路之上,再无法回头!
“这灵茶……”
李无涯心中翻江倒海,震惊的无以言表。
东域天地,寿元仍旧是定数。
有天道督查。
几乎无人可以违逆。
筑基以下,或许还能够秘法延寿,但筑基延寿早已近乎等同于绝路,每一份可以延寿的宝物,哪怕收效甚微,延寿一两年,都足以引来腥风血雨。
能够让结丹延寿,元婴延寿的宝物,近乎没有,或许鼎盛昌盛的中都会有。
可眼前这是什么。
三杯饮茶,让他这一尊真丹,寿绝的真丹圆满,延寿了整整三百年,这传出去了,足以比一尊金丹修士更让整个东域疯狂。
因为,这牵扯着【寿】!足以让上到金丹,下到练气,甚至凡人,整个东域百万里天地无数修士都疯狂的寿!
仙道!修这仙道为的是什么,不外乎长生,还有力量,延寿三百年,这已经是一尊结丹的毕生了。
李无涯,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想要叙说。
可最终。
只是在沉默中,化作了一句话。
“师弟保重。”
“你快些走吧。”
“你不该救我,不该沾染半分我引发的杀孽,还有因果啊……”
李无涯走了。
漫天血色风沙随之远去,还有那血焰耀耀,魔月滔滔,在他身后跟随,去往了东域的葬地。
或许。
他想要血洗三大宗。
又或许。
他想要……
“释放妖魔地!”
苏辰摇头,踢了踢颤动的葬棺,摇摇晃晃,驱赶着牛车,朝着十万道登仙台阶而去,他要离开仙道界了。
这仙道界再如何,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通天魔路,也是一条直通地狱的陌路,师兄啊师兄,三百年的寿元,又够你做什么的?”
“可别死了啊。”
牛车远去。
离开了仙道界。
苏辰回到了大齐天朝皇城外,那一座草庐前,药田刚荒废不久,但里面的灵药也都萌生了嫩芽,反倒是有一头青牛在草庐里酣睡。
“喂。”
“醒醒。”
“赶紧起来耕田。”
苏辰踢了两脚,青牛幽幽醒来,然后吓得原地跳起。
“你咋还活着?”
或许觉得失言。
青牛,连忙补救,一脸担忧的模样道。
“外界都传闻你死了,让元婴一法相给镇杀了,我担忧了你好久,这才昏沉睡去……”
苏辰并未搭理青牛,将这一辆拉棺的牛车放走,将葬棺扛了起来。
棺盖开启。
有一道魂灵,长有千人千面,宛若是畸形的可怖怪物,正在疯狂的窜逃,想要离开,却是被苏辰一脚踩住,发出了凄厉惨嚎。
葬棺当中,正有一个青衣女子,闭上双目,犹如缓缓沉睡了一样,赫然是长大后的青雀,苏辰眸子有些复杂。
青雀啊青雀!
原来,你在藏书楼里,修行的仙法,竟然是她传授给你的。
取下青雀一根发丝。
苏辰闭上了眼。
融魂追忆!
……
大江大河,浪涛当中,脏腑破碎,身躯残破的青雀随着浪涛而走,有一道黑发老妪跨界施展手段,将她带离了此方天地。
“你我徒弟终于相见。”
“放心。”
“我会将你培养成最强大的仙道。”
黑发老妪,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眼神狂热的看着青雀,宛若在打量珍宝。
青雀懵懵懂懂,还是有些害怕。
“我想。”
“见一个人可以吗。”
她,在叙说。
“不行!”
自此,青雀在日月道宗,遭受了囚禁,开始了修行。
许多年后。
夺舍开始了。
青雀,魂魄不散,哪怕面对千人千面的畸变真丹之魂,仍旧如此,黑发老妪气急败坏,他将青雀带到掌中世界威胁。
“如果你再不配合,我就去杀了你的情郎。”
那时。
掌中世界。
苏辰在拔剑斩天。
隔着天门,青雀在注视着斩天的苏辰,痴痴的笑了。
“别伤害他。”
“我愿意……魂灵消失……”
于是。
便再没了青雀。
唯有日月道宗的青衣真人。
……
“为什么……”
苏辰痛苦的睁开了双眼。
痛!
太痛了!
他的心口好痛!
好似有什么东西要承受不住,要爆裂开来了一样,这股毒蛇噬心般的痛楚,让他根本无法接受……
“好傻!”
“你好傻!”
“天门未开,谁也无法踏进掌中世界!”
“她,当年杀不了,现在,也是,也是啊……”
苏辰终于领会到李无涯昔日所遭受的痛苦了,他用力的踩踏着脚下的千人千面畸形的怪物,却无法发泄心中的半点痛苦。
这一刻,整个东域的天,都失控了起来。
有狂风漫天,席卷三万里!
还有无尽风雪,滚滚而来,遮蔽了这天,覆盖了这地,漫天风雪,时而飘零,时而狂躁,时而如浪潮般汹涌。
“长生者,不该有心。”
苏辰耳畔,似乎听到了一道叹息,似乎是他自己,似乎又不是他自己。
这一刻。
长生道树,剧烈的颤动了起来,终于松开了那两枚化神遗骨,继续的缠绕在了苏辰的心上,汲取着他的七情六欲。
苏辰以为,他忘却了青雀,这只是个如同陈玄、虞嬴般的过路人。
可是。
他错了。
“饶了我!”
“饶了我!”
青衣真人的魂灵,露出了无比惊恐的神色,这一瞬间,它感受了长生道树侧漏而出一抹抹微不足道的气息。
可便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气息,就让他吓得近乎疯狂。
化神?
还是化神之上!
这天骄真人,根本不是什么天骄,而是一尊老怪物,绝对如此,如此恐怖浩瀚的气息,如同亿万年般沉淀的沧桑岁月气息,哪怕是化神也绝无可能。
这到底是何等伟岸的存在?
就彷佛山河会腐朽,天地会陨落,众生会老去,唯有祂永恒不朽,不老不死不灭!
这完全超乎了他的认知!
“有一颗老树,他临死前,让我寻到你,替他问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苏辰想起了山海地灵。
可惜。
地灵,所遇非良人。
哪怕临死都还记挂着这不知男女的家伙。
“谁?”
“啊!”
“爱!爱过他!放了我,求求你了……”
青衣真人的魂灵连忙说着,可实际上,他连去想都没有去想,在他这一生千百年的岁月,哪里还记得山海地灵的存在。
“好。”
苏辰在低语。
“谢谢前辈。”
青衣魂灵狂喜。
但。
下一瞬,他的狂喜就消失了。
转而被恐惧所取代。
“我这就送你上路!”
苏辰在低语。
一脚踏下。
整个大齐王朝的山河都在颤抖。
这一脚将青衣真人的魂灵碾成了齑粉,让他形神俱灭!
“可惜。”
“还是晚了一步!”
苏辰看着葬棺中闭目的青雀,眼神有些恍惚,他想起了那一袭红衣如火,同样被他所辜负的水娘。
他真的会爱人吗?
他不知道。
“青雀啊青雀。”
“如有轮回,下一世,莫要再遇到我这般的人了,还有水娘……”
苏辰在挖土,一捧一捧的挖,他要在草庐将青雀埋葬,一如当年的水娘一样,埋葬的也是他这一刻不该有半点颤动的心。
人间的情爱是最奢侈的事情。
他不该有。
长生者,不该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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