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什么……”
当绝望压倒愤怒,底线将如同脆弱的纸张,可以被轻易撕得粉碎。
孔圭十分清楚王芷不是在说笑,她每一个字都不是谎言,她真的会那么做。
如今孔圭已经不在乎什么了,什么权谋;什么计策;什么博弈,通通不过是昨日虚妄,能够死,能够痛痛快快地让全家去死,才是他此时内心最深处地奢望。
王芷倒是没有难为他,起身问道:“你向曾向殿下上谏过,状告有人谋反。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要狡辩了,说说吧,谁是主谋?”
“吏部主事,魏茂。”
“吏部?不是你们御史台谋划的吗?”
“不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魏茂谋划的,御史台只是参与其中罢了。”孔圭摇了摇头,哀求道,“能将我儿放下来吗?”
王芷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带走少年,沉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御史台和吏部一向不对付吧?你们怎么会愿意和吏部主事联手?”
“御史台和哪个衙门都不对付,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若我不是一个重要的棋子,就连魏茂这个人我都不知道。我只是个送死的,知道的事情真不多……”孔圭笑了笑,眼角尽是悲凉。
“这点我倒是相信你。”王芷点了点头,追问,“魏茂暂且不谈,说说你熟悉的吧,御史台如何?”
“御史台中的什么?”
“殿下任命你为御史大夫,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御史大夫了吧?说说,你们是如何决定御史大夫归属的?”
“陈御史。他是这件事的主谋,也是他和魏茂……勾结在一起的。御史台中的所有事从不经过我,都是他过目后才得以实行的。”
“御史中丞呢?四个御史中丞,不可能都是他的人吧?”
“哈哈哈……还真都是。”孔圭苦笑道,“原本有三个御史中丞是沮授的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早就被陈御史收买了。虽然表面上他们都听沮授的,其实沮授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陈御史早早就会知道。”
“全都收买了?”王芷闻言非常惊讶。
孔圭点了点头:“全都收买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以前我还是御史的时候只知道有一个人背叛了沮授,当时我也很惊讶。”
“凭什么?陈御史不过是个御史,他也没有多少身家,凭什么收买三个御史中丞?御史台的薪俸可不低,只比六部尚书低一个等级。”
“陈御史靠的当然不是钱财,他靠的是官位。”
“官位?他也配?”
“只要谋划得当,没什么配不配之说。
据说陈御史许诺了户部尚书、礼部侍郎以及一个总署衙参事。”
“好大的狗胆!”孔圭的话让王芷震惊不已,惊呼,“总署衙参事?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公瑾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不过是总署衙参事!你们还想染指典军府?”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孔圭讪笑两声,说道,“按照陈御史的想法,典军府四个总署衙都要由御史台出去的人担任才行。他觉得大汉之所以没落,就是因为像他们这样满腔忠贞的贤臣没能掌握兵权。殿下似乎也不想给他们兵权,他们只能自己动手拿了。”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忠诚?就凭他是御史?”孔圭的话让王芷啼笑皆非。
谁知孔圭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就凭他是御史。他觉得御史就该有特权,既然能随时指正殿下,那就是凌驾于殿下之上,自然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
“你们真是疯了。”王芷嘴角挂满了嘲笑,嘲讽,“我也是世家出身,很清楚你们那些想法。可你们总要看清形势吧?殿下和灵帝是同一种人吗?你们凭什么觉得能掌控殿下?哪来的狗胆?还是瞎了狗眼?”
孔圭怔怔地看着王芷,半晌后才说道:“我是世家出身,但陈御史不是,他连寒门都算不上,也就是个运气不错的百姓出身而已。”
“那你们还会听他的?”
“陈御史的资历很老,而且学识确实渊博,平日里为人也不错。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降服其他人的,我只是个小人物,在学识上挺敬佩他。”
“就因为这个?”王芷更好奇了,追问,“就因为敬佩他的学识,你就愿意为他去死?”
“我不是为他去死,而是为他们去死,他们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哦?什么条件?”
“我是青州人,姓孔,他们答应我,可以让我的儿子认祖归宗。”
“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实在是太可笑了!”王芷闻言笑个不停,好一会儿才对着西方说,“孔融现在就在长安,只要殿下一封信,孔家甚至能派人来接你回孔家,结果你居然为了这么点儿事背叛殿下?”
“我说了,我是个小人物,我的家族也不是什么大家族,就算往上数几百年能和孔家扯上关系又能如何?几百年了……”孔圭平静地说出了事实,眼角却满是无奈。
奈何王芷根本不管孔圭有没有苦衷,嘲讽道:“不是我看不起他们,就凭他们那些人,根本不可能说得动孔融。没了殿下,他们在孔融面前什么都不是。
河北不是因为他们才强大,是他们因为河北的强大才能出名。本末倒置,一群蠢货。
你最好再说些有用的,就凭现在这些可不能让我满意。”
“我……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面对王芷比翻书还快的翻脸,孔圭吓得浑身颤抖,再也没了淡然,不停地哀求,“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说了我只是个小人物,不知道多少东西,他们都派我送死了,谁会派大人物送死?”
“没错,谁会派大人物送死呢?你别忘了,陈御史也死了。”王芷慢慢靠近孔圭,压低了声音,“陈御史绝对不是你们背后那个人,就算他学问再高,资历再深,也不可能和吏部主事有关联。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是陈御史安排了一切!我就知道这么多!”孔圭一个七尺男儿,却被王芷一个柔弱女子逼得不停后仰,嗓子里发出歇斯底里般的嚎叫。
王芷冷笑一声,说道:“看来你还是想要试一试能不能挺过我安排的一切啊。”
“求你了,放过我吧……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现在是应该去抓魏茂吗?”
“我不是让你回答问题了吗?你又不告诉我答案,我还能让你做什么?”王芷起身挥了挥手,吩咐,“带上来,继续。”
绝望从孔圭心中慢慢浮现在双眼,被摧毁的意志无论多么仔细收集,终究难以拼接完整。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随意吧……”
孔圭说的倒是没错,王芷现在最主要的任务确实是去抓捕魏茂,不过她对此并没有多大信心。
点了几个武艺不错的手下,她以最快的速度直奔魏茂府邸门口,却没有得到门房的迎接。
“督察令,要叫门吗?”一名手下低声询问。
王芷沉思片刻,吩咐:“我现在是刑部侍郎,翻进去看看。”
“是。”手下领命后,三两翻进府内,不一会儿便打开了大门。
王芷见他脸色难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御史,我们慢了一步。”手下指了指庭院另一侧的房间。
慢了一步并没有出乎王芷的预料,在她带走孔圭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孔圭不过是个弃子,幕后之人只要不蠢肯定会跑。
然而,等她看到房内的情景心中还是一惊,房内横七竖八躺着很多尸体!
“四处看看,有活的救下来,没有活的也要找到魏茂的尸体。”王芷吩咐完手下,自己亲自上前查验尸体。
王芷并不擅长验尸,不过人是怎么死的她还是能看出来的,一具具尸体面目扭曲,临死之前应该非常痛苦,却没有外伤。
毒。
王芷比较讨厌这种杀人方法,毒杀调查起来过于麻烦,留下的痕迹也不多,眼下的情况对于她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然而祸不单行,手下没多久便来告诉她,整个魏府没有活口,连狗都被毒死了,魏茂也没有例外。
畏罪自尽吗?王芷有些不太相信。
魏茂是冀州本地人,魏家也不是什么大家族,魏茂能够坐上高位完全是能力出众的原因。
联想到孔圭只是牵扯到了污蔑王后和诬告谋反这两件事,就算王弋想要剪除朋党,也没道理让全家都死啊,更没有道理现在就死啊。
到底是这个魏茂的胆子太小?还是魏茂对王芷的手段过于有信心?
王芷不觉得自己的能力能够得到如此重视,更不觉得能够布下如此局势的魏茂是个胆小之人。
会是幕后主使下的手吗?
还是说这个魏茂本身就是个傀儡呢?
一个近乎于癫狂的想法出现在王芷脑海之中,她觉得魏茂只是魏茂,一个小家族的魏茂,吏部主事可能另有其人……
“走,去吏部。找人过来验尸,看护好这里,机灵一些。”王芷点了两人做为护卫,直奔吏部衙门而去。
吏部现在很忙,王弋这次爆发过于突然,很多事情都没有准备好,别说候补的官员了,连候补官员的背景调查都没有做好。
荀彧本是不想接待王芷的,奈何派过去的人回报称王芷点名要见他,他也只能亲自出来见上一面。
“王侍郎,事务繁忙没能及时迎接,多有得罪。”荀彧对着正在喝茶的王芷行了一礼。
王芷放下茶盏赶紧回了一礼,说道:“哪里哪里,是小女子打扰荀尚书了。”
“坐吧。”荀彧摆了摆手,说,“大家都有要事在身,我便不客套了,不知王侍郎此行所为何事?”
王芷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荀尚书,你知道魏茂吗?”
“魏茂?我当然知道,只是王侍郎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个魏茂吗?”
“对,就是此人。荀尚书,你对魏茂了解多少?我指的不是政务上,此人平日为人如何?家中情况如何?能力如何?”
“魏茂……”荀彧沉思片刻,说道,“魏茂本是清渊县令,因政绩出色被调入吏部考功司任令史,后升为主事。
此人谨慎勤勉,做事堪称滴水不漏,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至于家中情况……我知道的不多。
有正妻,有两个妾,有两个儿子,宗族人员很少。虽然他发迹后都来投奔,但他却没有举荐,也没有安排职位,就在家中养着。
下朝时他和我告了假要去看病,我见他面色苍白,便准了。
王侍郎,你若寻他可去医馆看看,若不在医馆,想必应该在家中养病。”
“荀尚书知道是哪家医馆吗?”
“这我不知。王侍郎,是出了什么事吗?他和哪个孔圭有牵扯?”荀彧有些不信,他不觉得吏部官员和人嫌狗厌的御史台能扯上什么关系。
“呵……”王芷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说,“魏茂死了。”
“死了?真死了?”荀彧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后皱眉道,“你刚查出来他和孔圭有联系就死了,其中隐情定然不寻常,需要我做什么吗?他的家人怎么说?”
“都死了,灭门。”
“怎么会?岂有此理!他们哪来的胆子!”荀彧大怒,问道,“王侍郎,我多嘴问一句,你查到了什么?”
“荀尚书,你还记得上次大朝,孔圭曾举报有人谋反吗?我就在查这个案子。”
“是魏茂谋划的?”
“不知道啊……不过孔圭将此人供了出来,我刚刚带人去了魏茂的府邸,全家老小无一生还,狗都没放过。”王芷说完,不禁露出了苦笑。
荀彧想了想,立即发现了一个疑点,说道:“王侍郎,若我没记错的话,孔圭曾呈给殿下一封信件,你有没有询问那封信是何人所写?”
“没有。”王芷摇了摇头,解释,“孔圭只是个小人物,那封信殿下给我看过了,是用手指写的血书,经过辨认字迹,很有可能出自卢宜之手。”
“卢宜?死的那个礼部侍郎?”
“是啊……孔圭知道最大的两个参与此事的官员是陈御史和魏茂,再往上他也不知道是谁了。”
“既然如此……”荀彧秒懂她的意思,问道,“王侍郎此来,想必不是为了问魏茂平日的事情吧?”
“是也不是。我想问问荀尚书,魏茂有没有孪生兄弟?平日里的表现是否异常?”
“据我所知魏茂没有孪生兄弟,宗族兄弟好像也很少。只是不知所谓异常是什么?”
“魏茂平时会不会表现得时而精明,时而愚笨?会不会忘记一些荀尚书吩咐过的事情?”
“魏茂还算健谈,并没有你所说的情况。”荀彧眉头紧锁,试探道,“王侍郎可否说的直白一些?”
王芷犹豫片刻,沉声说道:“我怀疑魏茂可能不是幕后主使,甚至都不是吏部主事。”
“此话怎讲?你怀疑他是个傀儡?”
“是的,他死的太快了。按理说就算是我审孔圭,魏茂也应该有逃跑的时间,不至于毒死全家。我怀疑他回家之后便立即给全家下毒,只是为了隐瞒什么。”
“他毒死了他全家?”荀彧听到王芷的话非常震惊,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萦绕在他心间。
吏部主事不是小官,为宗族之人谋些小官小吏的职位简直轻而易举,没道理全都养在家中。
做官嘛,无论能力再怎么出众,在这个时代终究难以摆脱世家等级的压迫,最后讲究的还是人脉,拼的还是影响力。
像魏茂这种后来者,吏部主事基本上就到头了,除非立下大功,否则到死也是这个官职,熬资历都没用,没道理不为自己宗族着想,要不然还做官干什么?
想到这里荀彧立即说道:“王侍郎稍等,我去去就来。”
“请便。”王芷起身行了一礼。
荀彧去时匆匆,回来也十分迅速,只见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册,在王芷面前翻开后说道:“这是魏茂任县令后吏部对他的调查,王侍郎可以看一看。”
王芷没有客气,拿起书册仔细阅读了起来。
魏茂的情况和荀彧所说的大差不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有一个细节让王芷有些在意。
“荀尚书,魏茂是因为率领百姓垦田有功才被调入吏部,既然是垦田,不应该去户部吗?”
“是这样,当时刘子初不在,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户部人员极少变动。”
“那他也升的太快了吧?不到一年就由令史升到主事?”
“那个时候……百废待兴啊……吏部缺人手,主事升了好几个。”
“明白了。”王芷点了点头,粗略算了一下时间,便知道了怎么回事。
荀彧说的很委婉,那个时候可不是百废待兴,而是王弋与稳定下来的世家第一次正面冲突,死了很多人,再加上新增许多职位,吏部人手不够也是正常。
只是,这件事在所有其他人眼中都是正常,唯独在王芷眼中不正常,因为那一次冲突,死的官员大部分都经过了她的手,她知道许多内幕。
“荀尚书,案情隐晦不明,你也诸事缠身,我便不过多打扰了。”王芷起身行了一礼说,“若再有疑问,我再来麻烦荀尚书。”
“不碍事,此事事关重大,若有需要直接来便好,若抽不开身,派人来寻我也行。”荀彧一边说,一边将王芷送出衙门。
他确实很忙,也没时间在这里陪王芷查案。
王芷坐上了马车,不过没有回督察院,而是去了太学院。
倒不是太学院的学子又搞出什么幺蛾子,而是她一位朋友暂时居住在太学院之中。
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王芷下了马车,走进一幢绣楼,连门都没有敲,甚是随意。
绣楼主人见到她后笑道:“稀客稀客,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我这里?”
清秀的面容、婉约的身姿、慵懒的体态,一只纤手捧着书,另一只缠满布条的手端着茶盏,双眼宛成月牙一般,笑眯眯地看着王芷。
此人正是蔡邕的女儿——蔡琰。
蔡琰回来之后实在没脸见王弋,王弋又不好说她什么,便给她安排在太学院。
反正这里年轻英俊的学子够多,不管她是想要教导学子,还是想要找一个共度终生,反正别寻死觅活就好。
王芷没有理会她,而是径直走到书桌前,铺开纸张,研开墨汁,提笔写下了两个字。
蔡琰很是好奇,走过来看了看说道:“魏茂?人名?他是谁?”
“清渊县令、吏部主事。”王芷将纸塞进蔡琰手中,沉声道,“或许可能是一个故人。”
“故人?你认识他?”
“不,是你认识他。”王芷盯着蔡琰的双眼,观察着一举一动。
蔡琰凝眉沉思片刻,脸色忽然冷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名字:“卫旬……”
“当年是你将河东卫氏赶出去的,洛阳发生了什么你又不说,只是死命让我帮你找这个人。”王芷叹了口气,轻声道,“冀、幽、并三州那么大,人口无数,我是没找到。不过按照你的意思,他应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我可能知道些线索。”
“说来听听。”
“殿下因为一些事大发雷霆,我能查到的主谋就是这个魏茂。”
“他和卫旬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只是去年下半年闹得满城风雨的盗粮案主谋姓魏;去年上半年贪腐案的主谋也姓魏;前两年行刺案的主谋还是姓魏。
邺城虽然在魏郡之内,可姓魏的也太多了吧……”
“这可说服不了我。”蔡琰摇了摇头,不为所动。
“我可是在帮你找人!什么态度?”王芷非常不满,没好气道,“他们有两个共同的特点:第一,他们都出自小宗族;第二,他们都是服毒自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说过那个卫旬做事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是的,不仅不择手段,还心高气傲,觉得天下谁也不如他。”蔡琰死死握住手里的纸张,冷笑道,“这件事交给我,有些人不将他按死,野心就会无限成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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