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涯走后不久，姐姐姐夫带了爷爷，到了县城。
乐乐也去医院看爷爷。
爷爷一直非常瘦。
老了之后，更是。
看到爷爷的那一刻，脑海里所有形容行将就木之人的词，都蹦了出来。
这些词都具象了——
油尽灯枯、风烛残年、老态龙钟、枯槁消瘦、面目梨黑
爷爷在村子里属于长寿的。
因为爷爷年轻的时候就不担事儿。
奶奶15岁嫁入常家，没过几天好日子。
爷爷不仅脾气暴躁，还好吃懒做。
家里不干活，整天在外面游荡。
回家不如意，还会打奶奶。
奶奶又当妈又当爹，拉扯着几个孩子。
奶奶一生忙碌，落下一身病，刚55岁就病逝了。
爷爷很少下地干活，不仅如此，妈妈再忙再累，还要回家给爷爷做饭。
而且还要按照爷爷的要求做，稍有不如意，他就会在桥头，骂妈妈。
乐乐对爷爷，没多少好感。
她一直很疑惑，为什么一个男人对家庭没有任何贡献，却依然要享受尊崇？
如今，不管怎样，这个男人时日不多了。
住进医院，开始各种检查。
爸爸坐在医院外面台阶上抽烟。
乐乐看完爷爷，出了医院，站在爸爸旁边。
爸爸看到乐乐过来，掐了烟。
脸上没多少忧虑，多了些温和，笑着看乐乐。
“坐那么久的车，累了吧？”
乐乐摇摇头，“不累！”
“不然也不叫你回来了，主要是看那样子，不太行了。”
爸爸不抽烟，手有些不知道放哪里。
因为关节炎的缘故，身体有些变形，腿也弯了，手指也弯了。
“该回来一趟，本来计划也是昨天就回来的，公司里出了点事情，又回了趟龙泉。”
乐乐看向爸爸，自从生病以后，爸爸眼神里的光，也越来越黯淡了。
她记得她小时候，爸爸总是神采奕奕、眼神凌厉。
现在温和了很多。
像一个慈祥的父亲、慈爱的外公。
和爷爷不一样，每次乐乐看到爸爸的变化，心里总有莫名的情绪涌上来。
眼睛很容易潮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乐乐问道，“爷爷身体一直挺好的，好像也没什么疾病。”
爸爸点点头，“是，不管事儿，不操心。
吃的也香，睡得也好。
那么大年纪了，吃完倒头就能睡着。”
乐乐笑了，“嗯，真是好福气呢！”
乐乐又问，“有通知叔叔和姑姑了吗？”
“通知了！不过，通知了也没什么用。
常金贵现在也不知道人在哪。
老三和你姑估计能过来。”
正说话，爸爸电话响了，正是三叔。
他和姑姑一起，从玉泉市坐车过来。
三叔一来，不管不顾在医院里哭嚎。
姐姐直皱眉，平时也没见怎么尽孝道，这时候鬼哭狼嚎的。
晚上，各种检查都做完，结果也拿到。
医生说：“就是器官衰竭，要是想耗着，就在医院输液。
要是觉得没必要花那钱，就带回家，等自然离世。”
常金宝没什么犹豫，也没询问别人意见，直接让医生办了出院。
第二天一早，爷爷又被拉回了农村。
四叔家的房子，是2000年后新修的，不算旧。
院子是砖铺出来的，屋里装修的也还可以。
三叔虽然没怎么尽过孝，但每年过年也能回来看一下。
这次来，主动申请，和爷爷一起睡，晚上照看。
爷爷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清醒的时候，还能认出人。
婶婶熬些稀饭，一两天能喝一点。
七号，魏无涯过来接乐乐回龙泉。
乐乐去四叔家看了一下爷爷。
爷爷的状态没什么变化，躺在炕上，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姑姑也要回去，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
乐乐跟爸爸告别，“你自己注意身体，别累着了。有事让三叔四叔多担着点。
情况有变化，跟我说，我再回来。”
乐乐又拿了些钱，给爸爸。
“需要买什么，尽管去买，没钱了，跟我说。”
爸爸不住点头，“嗯嗯，不用操心我们。”
开了车，两个人再次南下，往龙泉赶。
路上，乐乐很沉默。
魏无涯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探过来。
乐乐弯起唇角，伸手过去，给人攥住。
“不要太难过，生老病死，很自然！”魏无涯安慰乐乐。
“哈哈！”乐乐笑了，“其实，我一点都不难过。”
“啊？”魏无涯惊讶地转头看乐乐。
乐乐嘟了嘟嘴，“好像，和我无关！”
“为什么？”
“没有过爱，也就没有恨。没有过亲情的滋养，也就没有生离死别的痛楚！”
乐乐淡淡地说。
魏无涯默默地点头。
乐乐接着说：
“人的感情很复杂。
可能我爸会难过吧，因为他会有愤怒，那种从小渴望父爱，但怎么努力都够不到的绝望。
现在，解脱了，不用在孝道的囚笼里挣扎。
至少，我妈妈是解脱。
她说她和爸爸离开了农村，我爷爷终于不在桥头骂她了。
有一次邻居来城里，和她聊天，说爷爷在桥头夸她，说她是个好儿媳妇！”
乐乐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她共情到了妈妈一生的不易。
攥着乐乐手的那只手，更用力地攥住。
乐乐继续说，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不是不难过，很难过，很不舍。
她走的好突然，头一周周末我们还一起吃饭。
我跟她说，等我考上好的大学，工作了，赚到钱，让她享福。”
乐乐嘴角有些颤动，眼泪不自觉流下来。
魏无涯抚摸一下乐乐手背，“宝宝，不哭！”
乐乐笑了笑，抹了抹眼泪。
“我一直在想，一个女人，在婚姻里没有获得过任何爱，甚至还被家暴，为什么依然能有爱人的能力？
她不仅会爱人，她还深明大义，可惜唯独不会救赎自己。
直到老了，爷爷再想打她，她才反抗。
生病卧床的那几年，我经常看见她一个人流眼泪。
她说她拖累了我爸爸。
但是一看到我和姐姐，她就很开心。
她会把爸爸买给她的好吃的，藏起来，留给我。
有时候，我周末回家，东西都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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