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里的建筑无一不精美,无一不细腻,但宋归程仍被眼前宗祠的恢宏和华美惊到了。
大片大片繁复的浮雕在朱红色的高门上闪烁,门楣四周雕刻着银白和玄黑交织的飞鸟,各种说不出名字的瑞兽和符号在气势磅礴的永恒之神的传说中遨游。
宋归程甚至能从上面看出隐隐约约的白光闪烁,他轻捻指尖,压下心头思绪,提脚迈了进去。
一尊无比高大的神像陡然映入眼帘,神明身披玄袍,头无冠饰,双目半阖,指端下垂,端坐于神台之上,冷漠威严,仿佛万事万物皆在眼底,却又不在眼里。
宋归程屏住呼吸,静静地凝望着这尊神像。
神像的五官和巫止全无相似之处,可是宋归程清楚地感觉到,一种急切的呼唤,排山倒海般倾覆下来,在血液翻云覆雨,几乎要冲破身体。
他不自觉地缓缓上前两步,踮脚,伸手,触碰神明冰冷的指尖。
身边气流骤然涌现,温和地吹拂着宋归程裸露在外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将他全部包裹。可是却没有吹动任何东西,发丝、经幡、门帘,纹丝不动,好像那只是宋归程的错觉。
可他知道不是,他听到了,听到了一声叹息。
从远古传来,从生命最初也是最终之处传来,自上而下,层层回响,慢慢降落,萦绕在宋归程耳边,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心脏。
那声叹息肃穆沉厚,威严庄重,他无端听出一丝无奈和怜惜。
“你在怪我吗?怪我不听你的话,怪我非要来找你。”宋归程忍着喉咙里的艰涩,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我只是太害怕了。”他哽咽住,心口的酸涩涌上喉头,堵住所有想说的话。
他绷直身体,伸长手臂,想要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是神像太高,哪怕宋归程用尽全身力气,也才能触碰手指罢了。
“你让我活着出来,可是你没有出来,你让我看着你一点点被黑暗吞没,我抓着你的手,你把我推开。你只告诉我让我活着,可是你不让我和你一起。”
宋归程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尾音仍然止不住的发颤。
他有点慌乱,不知道神明有没有生他的气,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神明不生气,不知道神明会不会因为生气彻底沉睡,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神明留有醒过来的欲望。
“我的手指被风撕开了很多口子,流了很多血,可是出来之后连伤口都没有了,连伤口都没有了,我抓住过你唯一的证据都不见了。怀表不见了,手链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连伤痕都没有……”
说到后面,宋归程语无伦次起来,他的身体不住颤抖,仿佛肉体承受不住灵魂加诸的痛苦,濒临崩溃。
“你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想你的时候怎么办?”宋归程忍不住失声痛哭,静默的时间扼杀了他的哭声,眼泪宛如从心头艰难抽出的鲜血,每一滴都无比刺痛。
“我想你的时候是不是只能剖开自己看一看跳动的心脏!”
他痛苦地质问,这么多天的不安、恐慌、思念折磨着他,最后也只化成这一声痛苦的质问。
神像不语,唯有风动。
这声质问抽空了宋归程身上所有的力气,他沿着嶙峋的神像滑下,匍匐在他脚下:
“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不带我走?无论生,无论死,我只想要在你身边,我只想要,在你身边啊……”
他褪去了所有坚硬的外壳,褪回最原始最柔软的状态,依附着神明。
为什么他所抓住的都要失去,他所信赖的都要背叛,他所拥有的最终都要化成泡影。
可是命运无言,从不回答。
宋归程感觉脸上一凉,他蓦的睁大眼睛,在微风与浮沉尘之间,看到光的具象化,轻轻吻在他的眼泪上。
时间停转,空间静默,他在停滞的一瞬间里,拥抱了一个吻。
“宋大哥!宋大哥!你没事吧,宋大哥!”荆褐抓着宋归程的肩膀疯狂摇动。
刚才两人一进来,他就看到宋归程跟中邪了一样直愣愣地朝神像走过去,伸手去碰。
荆褐还没来得及阻止,宋归程就已经碰到了,接着他就像被钉住一样丝毫不动,先是一阵静默,接着身体开始疯狂颤抖,眼里开始流眼泪。
要是嘴里再吐点白沫,他都怀疑宋归程要被神像干死了。
给他吓的,着急忙慌地上手摇他,掐人中,可是人还不见醒,他扯着嗓子喊:“爹!爹!救命啊,爹!”
宋归程悠悠转醒的时候恰好听到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爹”。
他还懵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刚才不还只是大哥吗,这会儿怎么变成爹了?
荆褐喊完一低头,正对上宋归程睁开的双眼,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有一瞬间变成纯黑色,他吓了一跳,猛的往后退开几步。
宋归程扶住旁边的神像,揉揉额头:“出什么事了?”
荆褐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指着宋归程碰到神像的手,小心翼翼地说:“你可能要出事了。”
宋归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慢慢把手缩回来。再抬头仰望神像时,已经没了刚才的感觉。
“小兔崽子,喊什么喊?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一道粗噶的吼声从后面传过来。
宋归程一转头,看到一个和荆褐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男人走出来,只是那男人看起来已经是人类三十多岁的年纪了,实际年龄应该更大。他穿了一身黑色唐装,上衣下裤,看起来像是武馆里的武打师傅。
这个男人应该就是荆褐的父亲,也就是族长了。
荆褐挠挠头,小声道:“没事了。”怂得跟狗子一样。
宋归程感觉好笑,又觉得笑出来不太合适。
“族长。”宋归程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荆族长看向他,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两三秒,微微皱眉,又望向身后的神像,恭敬地跪拜过后才回答:“宋先生。”
荆褐离宋归程更近一点:“爹,刚才宋大哥碰了神像,没事吧?”
荆族长闻言白了他一眼,嗤道:“能有什么事?你小时候还偷偷爬上去抠旯邷伲醍耶那的眼珠呢,出事没?”
荆褐离宋归程更近了一点:“可是……”
荆族长摆摆手,不耐道:“我知道,你滚去送孩子上学。”
荆褐显然对这个父亲很是敬畏,但是还记得祭司大人派给他的任务,小小声提醒:“祭司大人让你把古籍给他看看……”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爹瞪了一眼,荆褐火速离开办事去了。
宋归程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总觉得他一身腱子肉写满了弱小无助四个字。
他想,苍目的情报有点不准确,荆褐陪不陪他来,作用好像不大,还没发挥作用就被呲走了。
“族长,我这次来,是想……”宋归程话还没说完,荆族长就示意他别废话,跟他走。
两人来到宗祠后面的一间书房,这屋子很大,里面摆满了书,连地上也是,进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宋归程看着荆族长从一堆书里准确拿出一本最旧的扔到他面前:“就是这本,你拿走慢慢看吧。”
这本书没有标题,纸质粗糙,修订潦草,好像就是用几张纸订在一起,纸页泛黄,边缘卷起,显然翻阅过很多次了。
“就让我……拿走?”宋归程有点不敢相信。
荆族长抱手:“怎么,你不想要?”
“要要要。”宋归程忙把这本书抱在怀里。
他翻了翻,发现这本书上没什么字,全是画,画面内容简单,象形字一般,显然年代久远。
宋归程只粗略看了下,就知道这本书讲的是关于这个民族的故事,只是更多的细节还要慢慢看。
他翻到最后一页,手指突然僵住,不可思议地盯着画面的内容,那上面所画的东西十分眼熟,就是他口袋里放着的纸上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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