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是干旅馆的出身。
相似的工作经历,让他本身就跟值夜班的服务员们聊得来。
再加上平日里,他习惯了给人小恩小惠。
前台这俩值夜班的服务员,可没少从他手里蹭好烟,拿外国糖吃。
所以像今天这种特殊情况,他们哪怕再为难,也不能不行个方便。
于是宁卫民就成了重文门饭店所有客人里,第一个打破“晚九点半之后,不得接待外客”这条规矩的人。
在两个值班服务员再三叮嘱别让人看见的情况下,他把曲笑带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过进门之后,尴尬并未减少,反倒还多了。
因为宁卫民的房间实在太乱了。
这小子属于刨个窝就能睡的主儿。
每天床不铺,被不叠,睡醒了基本就出去忙和了,有时候连窗帘都未必拉开。
再加上这屋里还存着不少属于张士慧个人的烟酒电器。
他怕丢东西,也不愿意让客房服务员帮忙打扫。
那可想而知,这房间里是个什么样子。
烟盒、酒瓶、食品袋、易拉罐、脏杯子、果皮果壳……
还有换下来的衣服,用过的毛巾,甚至穿过的袜子、内裤、领带……
太多有碍观瞻的东西,四处乱扔乱放了。
说不好听的,真比狗窝强不了多少。
为此,宁卫民进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采取紧急措施。
手忙脚乱地把那些垃圾一样的东西迅速收敛。
能扔的直接扔了,不能扔的都堆在屋子的角落里。
然后还得给窗户打开一道小缝通风,以免屋里的污秽气味熏着曲笑。
一身湿漉漉的曲笑也很尴尬,她的凉鞋都带着水,是坐没处坐,站没处站。
而且由于亲眼目睹了这两层楼是宁卫民是怎么扶着楼梯龇牙咧嘴爬上来的。
再加上一进屋宁卫民就好一通忙乎。
她也明确感受到自己给宁卫民带来了多少不便。
偏偏想帮忙吧,又不方便伸手,便只能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处瑟瑟发抖。
不过,好处倒是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或许是因为还从没这么晚拜访过一个男子的独居场所,打心里感到紧张和不好意思。
当宁卫民把屋里收拾了个大概其,去浴室找出最后一条还没用过的干燥毛巾给她擦头发的时候。
她已经基本停止了“掉金豆儿”的抽泣。
“坐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听着呢!”
宁卫民给曲笑拉来一把椅子,又非常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然后也不催促,就这么坐在床角,静静看着她。
最终,被宁卫民眼里的诚挚鼓励起了些许勇气。
曲笑红着脸,低着头,总算用差不多跟蚊子一样的声音,开口了。
“我……我被家里赶出来了……”
“啊?被家里?是你爸妈……赶你出门?”
宁卫民情不自禁大吃一惊,进一步询问。
“嗯……”小姑娘的情绪低落至极,让人看着就揪心。
“可……为什么呀?”
“因为照片……一本杂志上有我登台的彩色照片,被我妈的同事认出来了……”
随着曲笑哽咽的嗓子一点点道出委屈,宁卫民恍然大悟,终于搞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短截说,就是曲笑登台表演做模特的事儿,纸里包不住火,终于东窗事发了。
敢情自从曲笑在宁卫民的引荐下,成为了一名模特。
在这个特殊的舞台上,小姑娘就绽发出惊人的夺目光彩来。
虽然说身高173在这个行业里,只能算是普通。
但凭良好的乐感,如花朵绽放的青春,以及守时、礼貌,还有训练刻苦获得的专业素养,曲笑取得了相当令人骄傲和惊艳的演出成绩。
同样是和大家一起登台,但被她穿过的服装,外商下的订单普遍高于其他人好几倍。
特别是对日出口方面,日方代表特别认可她瓷娃娃一样的东方淑女形象,签单总是格外顺利。
为此她就渐渐被纺织部一个女领导记住,并且成为了女领导最喜欢的模特。
所以只要是纺织部组织的演出任务,这个女领导就少不了要点曲笑的名。
不用说,人一红,上班、训练、演出的时间,就会越来越成为难以协调的难题。
好在曲笑人很机灵,她时间规划得很好,而且跟家里声称自己报了夜大。
如果需要出门,就借口说去上课。
就这样,她以读书的名义一直严严实实的瞒着家里。
但是,媒体这方面却是最难以控制,让人防不胜防,容易出岔子的地方。
说实话,其实考虑到国内的特殊性,目前大多数人对模特职业认识不足,多有偏见。
皮尔·卡顿公司为了麾下的这些模特着想,一直以来,都会在媒体宣传上做好预防工作。
就像宁卫民所负责的演出,他必定会送些小礼物跟记者们打好关系,事前郑重交代几句。
要求千万别用近景的照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可问题就在于当大家对登台表演习以为常之后。
无论是公还是私,这根原本绷紧的神经,逐渐就变得疲沓、放松了。
尤其这个行业是高速发展的。
随着皮尔·卡顿公司和纺织部、经贸部合作业务开展迅速,各类演出越来越多。
有些时候是皮尔·卡顿公司的商业宣传,有些时候却是两个部委为了促进出口业务,各自做的宣传。
难免产生事权不统一的弊端来,管理上是越来越疏松。
而且观众,也很快就不再仅限于外贸界、服装界的官员和技术人员。
再加上这年代,是各种杂志、报纸迅速增长的年代。
模特们又是最热门的社会焦点现象,饱守大众关注的争议话题。
那么被模特们吸引而来的各路媒体记者也越来越多。
所以保密级别直线下降,出事儿就成了必然。
特别是这一次,几乎就是命中该着。
前几天,纺织部在民族宫刚刚举行了一次对亚洲几个国家的出口展销会。
主推的服装里,有几身为日方代工制作的具有镂空效果的纱衣纱裙。
为此纺织部提出一个要求,参加演出的模特们不能穿胸衣。
再加上裙子长度仅到大腿的一半,尺寸短得惊人。
穿上这样的辣眼的衣裙,连模特们自己都感到不大习惯,穿上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这场演出,就像1979年首都机场出现那张名为《泼水节》,描绘傣家女沐浴情景的壁画一样,提前就在业内产生了极为轰动的效应。
当天更是吸引了许多闻风而动的媒体记者来抢照片发稿。
结果就那么巧,一本新刊发没多久的杂志——《青春画报》为了博人眼球,吸引读者。
竟然把现场抓拍的照片放在中缝彩页里了。
其中还正好有曲笑穿这纱裙的全照和一张半身近照。
那被曲家的熟人看到还不得跟曲家问问啊?
于是也就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说到曲笑父母愤怒的原因,在这个年代看来,当然是特别充分的。
他们认为当模特充满了资本主义的低级趣味,绝对不能接受女儿丢人现眼,干这种露大腿的勾当。
他们更不能接受的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居然会对他们撒谎,还策划了这一系列周密的“犯罪”行为。
就这样,他们在教训女儿的时候,情绪都空前的激动。
或许是因为干部的身份使然,曲笑的父亲,觉得自己的名声和面子全被女儿毁了。
怒急攻心之下,不但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而且完全不顾曲笑母亲的劝阻,坚持把女儿赶出了门外。
就这样,事情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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