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令人郁闷的星期一午后。
清澄寒沁的天空是暗灰色的,惨淡的阳光勉强透过薄雾一样的空气照射下来。
只显得发青阴沉,却并不能让人感到温暖。
而这糟糕的天气不但预示着今天很可能有雨,也让走出高级公寓大门的宁卫民倍感压抑。
是的,在了解过自己的股票资产安全和房产行情相关信息后。
宁卫民中午找了家松屋连锁店,草草对付了一顿牛肉饭,下午就赶到了位于赤坂公寓的大刀商社,想安抚一下自己人心惶惶的雇员。
结果没想到,亲眼所见的情况远比他想象总要糟糕许多。
以至于不但没能安抚好别人的情绪,反而他自己都被吓到了。
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宁卫民原本在跨国电话里听自己的雇员诉苦,还以为那只是因为都是老实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所理解的暴力团骚扰,顶多也就是弄点死猫死狗,或是登门威胁,或者是港台片里,在门口泼油漆,写那些吓人狠话。
可实际上来了他就傻眼了,因为日本的暴力组织如今正值鼎盛时期,负责拆迁的这些家伙,因为利益攸关,几乎无法无天几乎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
他们早就驱逐了公寓大楼门口的保安,就连物业都被他们砸的稀烂,属于停摆状态。
所以邮递员不来了,大楼的垃圾不但没人清运,楼道里也遍布屎尿,臭气熏天。
几乎每天晚上都有“醉鬼”和“流浪汉”过来糟蹋。
而且等到进入公司宁卫民还听说,大刀商社的玻璃窗甚至被从外面的子弹射穿过两次,大门被泼汽油烧过三次。
有时候,大白天的,楼道里就有裸男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蹿。
每当有外人进楼,这些赤身裸体,只批一件大衣的家伙就会流露出变态的样子,把人吓吓个半死。
为此,公司的女雇员都没法上班了,现在大刀商社,全靠三四个身残志坚的男性雇员在勉力坚持着。
就这几人还免不了经常遭遇辱骂,恐吓的情况。
所幸他们没有人真的受伤。
而且真正的办公地点已经挪到了附近大刀商社租下的仓库,这才维持住了大刀商社对大和观光的定期供货。
至于整栋公寓大楼的情况,现在已经空了有一大半了。
其中有四成的业主屈服了,在这四个月里,先后都把房屋卖掉了。
剩的下的人中,还有不到一半暂时仍在公寓楼里居住。
这些业主决定要以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力,集体状告要收购大楼的建筑事务所和背后的不动产会社。
原地居民代表中,为首的就是日本五十年代后半期曾经红极一时的“nhk三人娘”之一女优马浏晴子。
但这场官司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骚扰人员与建筑事务所具有雇佣配属仕事关系,打起来也很是麻烦。
就像警察一来,那些骚扰人员就跑,警察一走,骚扰人员重新回来一样。
恐怕这场诉讼也多半又是一场耗时耗力,效果难言的消耗战。
总之,经过亲身了解和亲眼所见,回来后的宁卫民心里那仅有的一点还想要再看看风向的指望也烟消云散了。
心知金钱使人疯狂,既然连日本具有社会地位较高的阶层都被逼到这份上了,那这帮暴力团的拆迁队伍绝不是他能抗衡的。
不过对于这些仍旧坚持为他看守公司的日本雇员,宁卫民倒是相当感动,暗自庆幸自己用对了人。
或许是因为作为社会弱势群体,太怕失去这份难能可贵的工作了。
他的这几位身残志坚的员工简直堪称劳模典范,明明怕的要死,却在恐惧里一直坚持到现在。
于是宁卫民除了拨打建筑事务所留下的电话,亮明身份,表示自己有意就卖房一事在近期登门交涉。
当场还主动提出要给公司的这些雇员加薪,以示奖励。
毕竟房价一直在涨,时间就是金钱,这些人的坚持具有很实际的意义。
现在出售,行情价格比前段时间要高出不少,是谈判的有利条件。
而随后为保证大家的安全,宁卫民就让这些员工收拾东西,早点下班回家。
告诉几个人,明天起也暂时不用上班了,大家先安心放几天假,好好休息休息,等到确定好新的办公地点再上班。
这一下子,这些日本雇员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幸福地感到这段日子的噩梦结束了。
然而走出公寓大楼之后的宁卫民却未能因此感到丝毫的情绪放松,因为刚才与建筑事务所短暂的几句对话,让他感受到了对方阴谋得逞的嚣张和得意。
老话讲,上赶着不是买卖嘛,对方又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
可以想象,就冲他主动低头之举,这笔买卖他要想拿到一个好价钱,就不是容易的事。
于是想了想,他打消了原本想要去西麻布惠文堂书店看看的打算,而是转而决定马上去联系阿霞求助,干脆一鼓作气安排好这件事再说。
好在钱包里带着阿霞的名片,而且东京的街头几乎每五百米就能找到公用电话。
他很快就实现了对话。
“喂喂,是赤霞夜总会吗?妈妈桑在吗?”
“我就是阿霞,请问你是……哪位?”
“啊,阿霞,你果然在店里啊。这太好了。我是宁卫民呀。”
“啊呀,宁先生,你终于舍得回东京了,听见伱的声音,我也很高兴。不过,您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啊,有件事要拜托你啦,我上次跟你提过的,赤坂公寓的事儿,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现在你忙吗?能不能给我点时间,三十分钟就好……”
“没问题,你过来谈吧。别说三十分钟,再久都没关系。好久不见了,我们好好喝一杯。”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然而别看宁卫民这通电话打起来很顺利,阿霞也表达了热情的欢迎,可是真等宁卫民怀揣着满心期待来到了银座七丁目的赤霞夜总会,却发现老天爷好像又玩儿了他一把。
他所需要面对的问题,居然大大偏离了他的预想,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多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阿霞居然也像他一样正深陷在了类似的麻烦里,处于自身难保的处境中。
而且如同他为了赤坂的公寓急需阿霞的帮助一样,阿霞为了保住银座的店铺,同样有求于他。
这下子可好,别说阿霞能不能帮他是个问题了。
就是阿霞愿意帮忙,也有足够的能力来帮他,他也得好好想想这件事需要付出的代价,和其中所蕴藏的风险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啊?
说来很简单,所发生的一切就因为银座的地价跃升的太猛了,因此作为寄人篱下的外国人,阿霞买下的夜总会也就招引来了豺狼虎豹,让别人惦记上了。
要知道,就连宁卫民来到银座的时候,街头十字路口的大屏幕显示屏还在滚动播放着nhk电视台有关银座地价的最新新闻报道呢。
“现在我来到的是东京中央区的银座,这篇区域的土地五年前一平米的价格还只有三百万円左右,而如今的成交价格是——三千八百万!这种趋势在东京都中心十分明显,今年的地价涨幅为百分之七十,其数据之反常,令人吃惊……”
由于现场采访的记者拿出了标注着金额的纸板作为道具,想要更具象地表达两组数字的庞大差异。
所以那两张标注着不同数字,描绘了不同金钱数量的纸板,经常能够吸引到形色匆匆行人的瞩目。
谁不心惊肉跳啊!
综合算下来,那是十几倍的涨幅啊,涨得比宁卫民的赤坂公寓都凶猛得多。
早已经远超常人的想象,要不说是地王呢!
也就难怪会让银座成为膏腴之地的首选,吸引来一些鲸吞虎嚼的掠食者了。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这家店买来的时候,因为还需要留出经营用的备用金和购置豪华的设备器皿,我就没有完全用自己的钱付清店铺的钱,而是找东洋崇光银行借了三亿円。但之后每个月,我都一直都在准时还着利息,然而偏偏生意才刚刚好起来,银行就突然通知我,要停止信贷关系,让我还钱。这当然让我措手不及,也无法理解。之后为了这件事,我去找银行磋商,本以为是因为他们不满意我签订的是活动利率,日银一降利率他们就不高兴了。所以我表示愿意和他们重新签订固定利率的合同。可他们的态度还是很强硬。我又不傻,当然就意识到这里另有缘故了……”
不知是不是职业的缘故,哪怕阿霞愤愤不平的说着,也没忘了照顾宁卫民。
拿过酒来给他倒了一杯轩尼诗xo。
而她自己,仅用一杯普通的三得利威士忌作陪。
不过宁卫民倒是更愿意相信,阿霞用如此昂贵的好酒来投自己所好,应该是代表着某种期待。
“嗯,没关系。请接着说吧……”他双手握着白兰地酒杯说道。
“后来我就派人专门去调查了,有我自己的人,也有日本的侦探社,坦白讲,我雇请的侦探效率很高,比我们自己人查得更详细也更快,很快就把一些事情替我调查清楚了。银行之所以要终止我的贷款,其实是因为一个叫做川本源四郎的日本人……”
“川本源四郎?这个人多大岁数了?”
“五十一岁吧,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个人可不简单,他是东洋崇光银行中央区最大的个人股东,担任董事会理事,名下资产也十分庞大。是好几家公司的老板。除了拥有东洋崇光银行的股份,他还有房屋中介公司、出版社,也有土地建设公司。但最出名的是他的美食城,在东京,你到处可以看到的源氏集团的圆形招牌,那都是他名下的产业。他自己拥有太多的房产,而且基本都集中于银座地带。光整栋的大楼听说就有八栋。说白了,这个人好像对买房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尤其是喜欢购买银座的地产。而这一次,他看中的目标,就是我们夜总会所在的大楼、实际上目前为止,这栋楼已经有好几家夜总会被他买下了。现在都在重新装修呢……”
宁卫民边听着阿霞的讲述,边回想起银座的好几条街,确实都有着那种圆圈内的红色霓虹灯的“源”字,这甚至成为了银座夜晚的象征。
不由不寒而栗,点了点头。
心想,看来阿霞才是真倒霉,这回真是被庞然大物盯上了。
然而这还没完,只听阿霞还接着说,“不过对我而言,更糟糕的是,他的源氏集团里还安置了不少司法界高层的亲属。听说源四郎专门设立了一个部门叫社长特助,在源氏集团的总部,和东洋崇光银行的四楼,都有专用的办公室,在这个部门任职的人,全都是司法界人士的亲属。说白了,这样的企业,就是像我这样背景的人天然的克星啊。”
“什么?他这是在用这种办法,来腐蚀拉拢司法界人士,刻意培养自己的势力吗?”
宁卫民料想的果然不错,只听阿霞肯定地回应。
“是的。甚至东京都两位退休的警部,和几位退休检察官本人,也在源氏集团就职,应该都是退休后被他聘请过来的,所以源氏集团的董事会,不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职业股东来捣乱,也没遭遇过绿票讹诈,就连打商业纠纷的官司也几乎是百战百胜,十拿九稳。还有媒体记者也怕这个,只要有这些威严十足的前检察官和警界高层,小报记者就不敢随便造次。总之,这个人太厉害,太聪明了,用这种办法,和日本的司法界做利益沟通和输送,也很难让人抓到把柄。毕竟公职退下来就没好处了,人非圣贤,谁不愿意为自己多着想着想,老了也过过优越的生活呢?”
(注:绿票讹诈,这个名词源于华尔街,也可以被称为,企业掠夺者。这是在20世纪80年代经常使用的一种商业讹诈手段。具体操作起来,首先大量买进某公司的股份,然后以兼并相威胁,迫使该公司高价回购其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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