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东京的第一天,邹国栋真没休息好,他几乎夜不能寐,一宿没睡。
倒不是因为宁卫民给他安排的条件太简陋。
也不是因为水土不服,或是晚饭吃得太饱肠胃不舒服。
关键还是来了东京之后的所见所闻,以及宁卫民给他抛出了太大太多的诱惑。
这一天的经历和体验,让他脑子里全是挥之不去的胡思乱想,说什么也静不下心来,这才在床上翻了一整夜的「烧饼」。
要问邹国栋到底想了些什么?
首先,邹国栋是心里忍不住感慨啊,这资本主义世界太像个万花筒了。
有太多东西是国内的人没见过的,就以他这点见识和有限的商业经验难以想象的。
但偏偏宁卫民与生俱来就具备一种善于捕捉商机的奇妙能力,能够比他前瞻几倍。
这说明什么呀?
只能说这小子是个商业奇才!
是啊!从他第一次见宁卫民到现在,这家伙创造出了多少的神奇啊!
最早为斋宫陈列馆做规划,这小子就提供了不少奇思妙想的高招。
甚至策划出了凋塑艺术展和新春游园会两个大放异彩,受到官方认可扶植,能够让公司名利兼收的文化活动。
随后他又为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出谋划策拿下了《新闻联播》黄金广告时段,提出了在高档饭店和机场设立专营店的销售方式。
光这几条可以说就替皮尔卡顿华夏公司打下了二十年安枕无忧的基础。
前年这小子又心血来潮去干餐饮,谁也没想到他想一出是一出的随便鼓弄,很快就爆出了一个大冷门。
成立没多久的坛宫饭庄,竟然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能够后来者居上,压过了原本更具优势的两家老字号宫廷菜。
去年呢,这小子又拿出了易拉得领带这样惊艳世人的专利,还亲自出面和金利来达成了合作伙伴关系。
到现在为止,易拉得专利领带已经风靡全国,俨然在国内成为了西装配件的一种风尚。
无论皮尔卡顿、金利来还是易拉得公司的产品,销售量和利润都在迅速攀上,长期出于供不应求的局面。
今年更是够可以的。
来日本之前,这家伙不但在天桥商场成功打开了折扣尾货店的经营局面,拿到了美容美发合作办学的项目,而且还成功预判了日元升值的走势。
这一手,实质上等于白送了公司一栋价值数千万的大厦啊。
甚至就连来到日本之后,他也没有「安分守己」过日子。
不但又发明出了拉杆旅行箱这样更具实用性、普及性和商业前景的产品。
促成了中日合资办厂的大项目,而且还为国内公司的业务发展设计出了更辉煌的前景。
所以像这样神奇的一个人,做什么什么成,似乎就从没错过。
那么这一次,宁卫民所做出的预言,明示出的商业方向,邹国栋又怎么能不相信呢?
邹国栋当然完全有理由确信。
宁卫民所打造的规划和拿出来的方案,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调查分析,是着眼于长远的,必然还会在现实生活中顺利实现。
不过一想到这儿,邹国栋就忍不住又要叹气了。
因为对于宁卫民的能力服气是一回事,可想不通这小子为什么做出东渡日本的选择,又是另一回事。
邹国栋并不是个功利之人。
他几乎可以不亏心的说,如果宁卫民不来日本开饭庄,就待在国内管理公司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和烦恼的。
然他和宁卫民性情不合,对这小子身上很多东西都看不惯。
可也因为宁卫民掩饰不住、光芒四射的才华,以及他为公司立下的汗马功劳,早就心生退位让贤的心理准备。
他当初去沪海,尽心尽力的打开南方市场的局面,就是在配合宁卫民的计划。
也是想用实际行动让宋华桂放心,表明他也可以心无芥蒂的成为宁卫民的得力助手。
可偏偏宁卫民居然没接受宋华桂的好意,对执掌大权没什么兴趣,非要来日本。
才没过半年,就按当初说好的,毫无卷恋的就把国内总公司的管理大权拱手交还了。
而且没下绊子,交回给他的还是一个更加欣欣向荣的经营局面。
谁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儿呢?
尤其是现在,一想到宁卫民给自己出的这些主意,未来要开始实行的这些计划一一落在实处,大概率会为华夏公司再开拓出另外两条利润大致和服装主业相媲美的利润来源。
邹国栋就忍不住心慌意乱,如同揣了个热炭团一样。
不为别的,就因为完全可以预计到。
在带给公司巨大利润的同时,自己作为这些计划的具体执行人,也是最大的获益者。
手里财势权力必定因为给公司立下汗马功劳而大涨。
甚至由此带来的威望和名誉,一定会让他成为公司内部大多数人心目中,未来接替宋华桂的最佳人选。
那到时候,就是宁卫民后悔了,再回国内想重新掌权,也未必能再争得过他了。
人就是这样,如果认定完全没有机会的时候还好。
但要有了希望,却是很难禁得住撩拨和诱惑的。
所以这怎么能不让邹国栋对自己的未来浮想联翩,患得患失啊。
说心里话,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会这么大公无私,好像纯粹就是为公司考虑似的,亲手把这样的弥天大功送到自己的手里。
难道在日本开餐厅就这么有吸引力吗?
为什么他就对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一点都没有染指之意?
另外,邹国栋对自己的未来也有点迷茫,有点恐惧。
他怕日后万一那一天,宁卫民真的后悔了,那他该怎么办?
如果重新面对权力的冲突,他还能否做到像半年前那样,主动对宋华桂表示应该提拔重用宁卫民,能否坦然把已经到手的权位归还?
说实话,他真没这个信心!
难啊!真难!
要是还吧,他不甘心白忙一场,最终替人做嫁衣。
可要不还,他又觉得有点不义,毕竟宁卫民才是背后定计,理所应当该居首功之人。
所以这样的心理活动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换成谁又能坦然入梦呢?
就这样,几乎放到了天色放亮,邹国栋也没想明白,宁卫民到底所图为何。
而将来万一发生这样的情况,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他索性也不想了,就抱定了一条底线,宁当真小人,也不做伪君子。
为了不影响双方的互信关系,也为了将来不用面对更棘手的局面。
他决定自己说什么这次回去前,也得找机会问清楚了宁卫民对于未来的打算。
看他到底是如何规划他自己的未来,定位他们彼此的工作关系的。
这才算是心里踏实下来,沉沉睡去。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有点不好意思启齿的问题。
都没等到他开口问,宁卫民就主动给了他答桉。
只不过宁卫民初衷可不是专为他解除疑惑的,而是为了给驻日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一个交代,顺带着才随口吐露出来的。
这事儿具体经过说起来也挺有意思,首先起因居然是由华夏公司和日方合资办厂签约这件事上引起的。
敢情为了不让日方小觑,周全华夏公司的颜面,在和日方正式见面接洽之前。
宁卫民不惜血本的花钱。
不但给邹国栋租了东京帝国饭店的豪华套房,为他从酒店租了一辆带司机的劳斯来斯,给他买了一块万国手表。
并且还在位于日比谷公园里,当年孙先生留日,时常光顾的老牌西餐厅——松本楼包了场,作为正式签约和举行庆功酒会的场所。
这些开销差不多得有三百万日円。
但有钱也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让宁卫民唯一感到棘手的就是人手不足。
要知道连酒店的司机在内,宁卫民一方才不过三人而已。
这实在显得势单力薄了些,就这么和日方接触,难免会让日方产生轻视。
于是宁卫民就灵机一动,就求到了驻日大使馆的商务参赞的门下,要求临时借俩人帮帮忙。
当初因为霍司长的关系,宁卫民一来东京就拜见过这位干部,礼物送得不薄,还一起吃过饭。
这种时候,人情可就管用了。
何况听说事关在华投资建厂,这也算是跟参赞的工作挂上钩儿了。
参赞自然不好推诿,便很爽快的调拨了两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充当他们的临时随员。
还别看都是女性,可在她们各自的工作范畴都是极其专业的。
这个翻译是北外毕业的硕士生,助理也是人民大会堂选出来的服务人员。
好嘛,这下可好,宁卫民一行人的格调一下就上去了。
和日方见面会晤的过程简直太有面儿,太顺利了。
不但那作为邹国栋翻译的日语,语速、表达方式大方端庄,透着一种肃穆的官方派头。
就连助理为邹国栋所提供的服务也是不慌不忙,面面俱到的。
要知道,参加过三次国宴的服务人员,那服务水平可不是普通人仔细一点就能比的。
气质、心思、反应、临时应变的举措,都大不一样。
说句不算吹牛的话,在宁卫民的眼里,他们和日方的接触是完全不对等的一次见面。
虽然日方财大气粗又占地主之利,呈现出土财主一样的傲慢做派。
但在中方充满官气,绵里藏针,宛如外交场合一样气氛下,这种傲慢越来越显得庸俗掉价。
于是很快日方的节奏和气场就掌控不住了。
尤其当社长长谷川英弘姗姗来迟的出现后,邹国栋通过翻译开始代表华夏公司讲话,把签约的事儿开始了实质性的推进,日方几乎就完全是被中方牵着鼻子走的。
故意迟到的日方长谷川英弘很快就察觉到了失礼的尴尬和气氛的不对劲。
于是不得不顺势表达了歉意,态度随之放低了不少,跟着接待规格也上调了。
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合作氛围挺到位的大圆满结局。
签约之前,日方还主动派人给邹国栋的住处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并在银座的梅村,相当高级的一家料亭。
社长长谷川英弘和副社长高田一起出面,正式为邹国栋接风洗尘。
就这样,华夏公司和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总价二十几亿日元的重大合作,就这么有惊无险的定下来了。
应该说,驻日大使馆的两位工作人员确实 帮了大忙,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促进作用。
但问题是,这件事办成后,大使馆的商务参赞因为大致了解到合作签约的内容。
对于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和日方占股差距之悬殊,也不免产生疑惑。
所以就专门询问了他们,为什么要答应这种极其不公的合作条件。
而对于这件事,宁卫民是这么回复的。
「领导啊,这件事是我促成的,我可以为您解释。不用说,日方的贪心是明摆着的,想让我们公司为他们办事,又不愿意给过多的好处,而且还不肯让步。这是典型的地主老财和穷人做买卖,既高傲又欺负人。从我们公司的角度来讲,虽然没有日本公司的利润高,可也不至于日子过不下去了。当然可以拒绝。但从经商的角度来说,拒绝却是不划算的。因为一句‘不行,那就什么好处都没了。既然是有利的好事,为什么不答应呢?」
听到这儿,参赞忍不住插口询问。
「那你们就甘心让人牵着鼻子走?就为了这点蝇头小利?」
宁卫民一下笑了。
「领导,您考我?那我倒要讨教您一句了。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为了招商引资,不惜免税,白给地,也要招揽外商来投资。那又为了些什么呢?好些账不是那么算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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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一顿,宁卫民才饱含敬仰的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在这一点上,我特别佩服国家的高瞻远瞩。不去计较暂时的得失,而是把利益放在长远。即便现在没有梧桐树,也能引得凤凰来。其实商场也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叫二八法则。大概的意思是要把八成的好处让给合作伙伴们,自己拿到二成,这种关系才能长久的维持,才是良性循环。」
「而且不瞒您说,其实用我家里老人的话来描述这种事儿,那才是最透彻的。我大爷过去就老教育我呀,说难得湖涂,人愿意吃小亏才能占便宜。经商之人最大的忌讳,就是绝不能怕别人挣钱。既然是合作伙伴,就是利益共同体。人家挣钱那是好事啊。你不计较,替人家高兴。人家就愿意带着你玩儿。而人家挣得越多,你不就跟着沾光吗?钱装进你兜里才是你的。要是反过来,你算得太精明,没人愿意跟你合作。或者你的合作伙伴都挣不着钱,那你就惨了!还能有好儿吗?」
「说白了,总得先有了蛋糕才有分润的可能。而当蛋糕足够大的时候,也许所有人都能吃饱。但反过来,要是没有合作就什么都没有。连希望都没了。甚至就连人在社会上混,也是一样的。我所认识的人都过得好,我自己才能好嘛。假如身边的人每个都不如我,那我一枝独秀,又怎么可能维持呢?再好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所以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有红眼病的毛病,永远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这些话说完,现场的人全乐了。
邹国栋正是由此,似乎明白点宁卫民的想法了。
而商务参赞甚至不由得夸了一句。
「说得太好了,你的这位长辈可真是个明白人。小宁啊,我觉得你的前途很光明嘛…」
但这还没完呢。
当宁卫民和邹国栋离开大使馆之后,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邹国栋要把手上的手表摘下来还给宁卫民,好让他退掉。
这是最初就计划好的,暂时买块表充一充门面。
然而大大出乎邹国栋的意料,宁卫民居然拒绝了。
随后很大方的对他说,「你就戴着吧。其实我买的时候就没想退。就是为了买来送你的。」
「什么?这可是好几万的表!」邹 国栋彻底懵圈儿。
「你可别急,也别误会。我不是想贿赂你,而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坦白说啊,我给你出的那些主意,不是只见好儿,没有副作用的。」
宁卫民诚心诚意的说,「老话讲,枪打出头鸟啊,随着公司的规模日益壮大。未来我们公司再想不受,顺顺利利的埋头发展,关起门来就干自己的事儿,大概是不可能了。就像今天这样,官方会对我们越来越,也会因为我们壮大的速度,由此做重新的权衡。国内不会允许哪家企业,尤其外资,合资企业以火箭速度垄断市场,最后变成一家独大的。只要各方各面以后一‘关心,我们公司,那随之而来的事儿可就多了。」
「至于国内的这些需要面对的压力和要解决的问题,今后可都要靠宋总和你来承担了。我呢,不好意思,算是当了逃兵,主动躲开了这份责任。而且未来借着公司这棵大树遮阴避雨,我还会继续捞到越来越多的实惠和好处。就说这未来一旦拉杆旅行箱量产,推向全球市场,易拉得公司的三成股份,更会给我带来难以计数的财富。我不能占了便宜还卖乖,如果不当面跟你表示一下嫌弃,我就难以心安。真的谢谢啦,邹总,可别恨我啊。总公司那边您就多费心吧。是我对不住您,让您受累…」
邹国栋完全无言以对。
这时他才想起了东伙之别。
想起除了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百分之一的股份之外,这孙子已经是易拉得公司最大的个人股东了。
镶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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