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在表达方面讲究含蓄和委宛,越是身份高的人就越是如此。
所以哪怕就坐之后,韩常子也一直在把话题关注在甜品和咖啡上,顺便又给宁卫民科普了一下资生堂甜品店的历史。
宁卫民当然只有顺从地听着,偶尔发出赞叹和惊讶。
他清醒得很,知道这时候可不是他施展话术,展现小聪明的时候。
就这样一直等到该兜的圈子兜完了,场面话说够了。
味道可圈可点的甜品吃下了肚儿,爱尔兰咖啡的温度也降低到散发出恰到好处的迷人酒香。
他们之间的对话这才开始触及主题。
韩常子主动打破了闲聊模式,“坦白说接到你的电话很突然。我真的被吓了一跳呢。你又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在这个时间和我私下见面?”
宁卫民先表达了歉意鞠躬行礼。
“惭愧呀,给您添麻烦了。主要是因为不久前才意外知道,我和庆子交往的事给您的家庭带来极大的困扰,才想到与您当面致歉,顺便沟通一下。”
跟着他又打上了周到体贴的情感牌。
“我听说庆子的父亲为此事很震怒,其实庆子自己因为这件事也很后悔。在华夏拍片的时候,她很不快活,就是因为心里惦念此事。考虑到眼下就要过年了,庆子也会回家了。所以为了避免新年见面再让您的家庭出现什么破坏团圆气氛的意外,我才想要在过年前和您见上一面。毫无疑问,这件事我有责任,但我也真心希望您的家庭能够和睦,过上一个愉快的新年。一直都听庆子说,您是个通情达理温柔善良的母亲。因此,除了想当面先向您致歉,解释清楚一些误会,同时我也想要求教您的意见,商讨一下这件事如何才能妥善处理。我希望的是,最终能够在不负您和伯父期望的情况下,让庆子获得幸福。”
这番话说得相当漂亮。
不但处处在为松本庆子的父母和家庭着想,还不动声色的频频给未来丈母娘送高帽。
一不留神,韩常子被甜滋滋米汤灌了几口,心情又好了几分。
“你不要紧张,你的这些想法也很好。这件事的责任也不能说都在你,我们并不是那种浅薄无知的父母,更不是不讲理的父母。即便是庆子的父亲脾气很大,但也全是为了女儿考虑。其实之所以会因为你们的交往光火,主要也是因为庆子这孩子嘴太严,有关你们交往的情况,她一点没有透露过,要不是因为媒体曝光,这件事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你想想看,亲生父母居然是最后才知道女儿恋爱的人,还得经过反复盘问才能从女儿嘴里掏出一些情况,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而且庆子是独生女儿,她父亲对她期望很高,对她婚姻的事儿也很挑剔…”
“对不起,就是我的责任。因为就像庆子对媒体说过的那样,我是个圈外人。庆子只是为了保全我的隐私,避免我的生活因她受到干扰,才会这么严格保密的。全怪我太想当然了,为了我们的交往可以不受外界打扰,才让善良的庆子背负了莫名的压力。您不要怪罪她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太自私了,没能替她多做考虑。”
没有逃避责任,也没有盲目顺从,随着韩常子说庆子的不是。
宁卫民完全大包大揽,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身上。
为此,虽然明知眼前的人与自己和丈夫心目期许的对象差距很大,有些问题或许根本得不到解决,但韩常子还是忍不住对宁卫民萌生好感,越看越顺眼。
状若无意地,她开始提及敏感问题。
“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你的工作也跟艺能界有关吗?”
“不不,我们能认识完全是偶然。去年庆子有意出售西麻布的公寓,我是帮朋友的忙,作为不动产的兼职登门拜访的。就因为这件事,经过几次接触,我们越来越谈得来,相互都有感觉,后来就好上了。说实话,我一直都不知道庆子原来是个大明星,当了解到这一点时,尤其发现自己在国内时就看过她演得《蒲田进行曲》,我可是被吓了一大跳呢。”
韩常子被逗笑了,那种戏剧性的场面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
“阿民,看你的年龄要比庆子小上不少吧?你们相差几岁啊?”
精神一振,宁卫民也知道戏肉来了。
但他聪明至极,可没顺着这话就实报自己的年龄。
因为他清楚,其实究竟差多少岁并不重要。
他这位未来的岳母只是担心他们情感的稳固度,怕他们的交往是一时情热罢了。
“我和庆子年龄上是有几岁差距,不过我们相处很和谐,对许多事情我们的看法都很一致。不是夸大其词,我们的默契真的不是一般的程度,而是那种非你莫属的认可。对我个人而言,能认识庆子是我最幸运的事,有她在身边,我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安全感?”韩常子对这个特殊的用词感到费解。
“是的,我是个孤儿,不怕您笑话,过去我对生活的理解,刚性和冷漠的东西居多。我不但孤独,还总是充满焦虑和躁动,情绪多少有些不稳定。多亏庆子带给我了柔和温暖,是她对我的回护和关照,才让我有了温存的体验,对于生活的美好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特别轻松,人也变得更充实了。而且她很有才干,不仅是演戏方面,许多我没有想到的事都多亏她的提醒,她帮了我很多。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和她,是否怀疑我们的感情,是否觉得我们年龄有差距。反正对我而言,庆子是无法取代的人,也是我唯一认准愿意共度一生的人。要是没有她出现,我根本就不会有结婚的念头。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我已经离不开她了,所以我才需要恳求您的恩准…”
宁卫民毫不避讳地自曝其短。
尽管在韩常子看来,什么“非你莫属”之类的话有些理想化和走极端,不能当真。
甚至因为知道他的孤儿身世吓了一跳,不免猜测他对女儿的好感很可能来源于母爱的缺失。
但话说回来,这份诚意是能够实打实感受到的。
而且即便是年龄问题无法回避,但如果宁卫民所说不假,那么不管对错,这样的年龄差反而会对于婚姻产生好的作用。
“成家立业,有这个想法很好!不过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困难?”
有的问题确实让人一时难下判断,那么索性也就不想了。韩常子把关注点又放在了其他方面。
“现在的年轻人在东京成个家可没那么容易,何况你还是个外国人。能在东京待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想必有点吃力吧?那么你对自己的未来到底是什么规划的?”
这话问得很巧妙,没有让人难堪的话。
但潜台词其实是问宁卫民是不是个软饭男。
这一点不奇怪,目前日本和共和国的国力对比太过悬殊。
以宁卫民的身份,作为目前极少数来到东京的幸运儿。
按照常理,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工作机会的。
偏偏他看上去过得还挺滋润,那要不是松本庆子的缘故,他怎么可能像活在蜜糖罐里一样?
让谁去想,也会这么认为的。
那么作为母亲,作为最了解女儿性情的人,常子自然会担心宁卫民会成为吸女儿血的寄生虫。
特别是他刚才还明目张胆地宣称,他已经离不开庆子了。
这话要不是出于感情,而是掺杂了经济因素,那可就太恶心人了,是绝对的差距婚姻。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经济方面却恰恰是宁卫民的长项。
“这方面一点都没问题,如果我想的话,在东京安个家,过上稳定的生活绰绰有余,是随时可以办到的事。哪怕日后庆子不再演戏,不再工作。我也不会让她为经济问题而担忧。”
宁卫民这话对于韩常子来说,听着可有点大了。
不可置信下,她不觉惊讶轻呼,“什么?你说什么?”
餐厅里有很多其他的客人,身边也有服务员,详细讨论这个问题又不免显得过于市侩。
所以眼看有人关注过来,宁卫民决定只暴露自己财富的冰山一角,含含糊糊地对韩常子透露。
“不瞒您说,我的收入并不比庆子低,而且在东京已经有了可以收租的不动产。离这儿不远就有两处。分别在二丁目和五丁目,一家是餐厅,一家是公寓宿舍,都加起来差不多三百多坪吧…”
“这…怎么可能?你…你到东京有多久了?”
韩常子很艰难地恢复了镇定,但仍然感到匪夷所思。
不为别的,如今的东京的地价都涨成什么样了,尤其是银座这样的地段。
一平米都要上千万円!
宁卫民的话等于是说他有至少上百亿円的身家。
上百亿円啊!
而且还是随时可以变现的土地资产!
这可比什么公司、企业、工厂都要可靠的东西。
他一个外乡人,天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宁卫民当然能理解常子的感受,继续解释到。
“我受雇于皮尔卡顿公司,是去年年中来到东京的。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推广公司的拉杆旅行箱和为公司和华夏几家单位投资的高档中餐厅开办分店的。所以不同于大部分华夏人,我的年收入较高,还有额外的分红可拿。另外我自己也有点积蓄,大概十一亿円左右吧。我来东京后又恰巧赶在了地价狂涨之前买了地产。原本就是为了给餐厅做经营,给职工做宿舍的。期待的是能收点稳定租金为个人赚外快的。没想到这个决定就像中了彩票,才一年多的时间,这些地皮的价格居然翻了十几倍…”
“真是不错。”
听到这里,韩常子由衷的赞叹了一声,格外的欣喜。
其实倒不是她贪钱,主要是这种反差太大了。
原本她还担心女儿找到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寄生虫,今后庆子恐怕要一直被丈夫寄生吸血呢。
可哪知道眼前这小伙不但模样好,会讨人喜欢,居然还是个腰缠万贯的财主。
虽说有运气成分吧,可这么年轻又没有父母帮衬,又是个来自于第三世界的华夏人。居然从华夏刚刚来到日本,就有了堪称巨款的积蓄,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别人不说,庆子的父亲奋斗了一辈子,又赶上如今的好年景,连公司带家里的房子,恐怕也不过才价值二十亿円。
女儿庆子都成名那么久了,挣到手的钱怕也没到十亿円。
天知道这个小伙子是怎么在经济落后的国度,一个反对资本主义的国家,纯粹靠白手起家,获得这么庞大的个人财富的…
细想想,对于宁卫民目前赚到多少钱,她倒不是特别放在心上,反而分外好奇起他的人生经历,渴望知道来日本前宁卫民在共和国的个人处境。
于是转而又问道,“之前你在国内的时候,是哪所大学毕业的?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哪知道宁卫民略带魔性的一笑,又说出了让她根本想象不到的答案。
“我没上过大学。我甚至没上完中学…”
“这…这怎么可能?”
“您对我们那边的情况不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那里的大学生如同国宝一样的珍贵。由于高等教育资源有限,一千人里也出不来一个,像这样无父无母的,想走这条路太难了…”
接下来宁卫民就开始报原主的履历,解释国内的特殊情况。
反正他没办法说自己是喝酒喝过去了,然后被煤气给熏来的,只能拿这个宁卫民的苦难往事来顶了。
而他那位未来的丈母娘一边留心听,一边忍不住从面部表情中流露出更多的感情变化。
一会儿充满同情,一会儿充满惊奇,一会儿犹如感同身受般的难过,一会儿又为他的处境好转而欣慰。
“你是说,你的处境是从遇到皮尔卡顿先生本人之后,就开始改善了。”
“是的,我的法国老板没有在意我的学历,只是看我有潜力,就给了我破格录用机会。而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宋女士,更给了我发挥潜力的平台,没有他们的支持和栽培。我就没有今天。更不可能来到日本。”
“那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你工作方面不会感到吃力吗?和同事的差距怎么弥补?人际关系又怎么应付?”
“这些都不难啊。待人接物的本事,和专业方面的知识,学校里其实是学不到的。幸好我身边就个见多识广的老人教我。至于服装方面的知识和外语,我都是在工作中学会的,目前我能熟练的掌握日语和英语。法语嘛,日常用语也会几句。对于工作需要,足够了。至于和同事的差距,托上司知人善用的福,我一直都是独自经营自己的业务,从没有受过辖制。人际关系就更简单了,平时不说硬话,温和待人,但关键时刻敢说硬话,敢做硬事。”
宁卫民带着微笑,风淡云轻地说,“我做事,虽然喜欢尽量争取大多数人的信赖、支持和帮助,不过有必要的话,坚持自己的看法,绝不妥协。”(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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