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跄站稳,转了转险些扭到的脚踝,暮沼抬首瞧了眼越安王府的匾额。
她再次被王府老管事赶了出来。
已入暮春之末,京都仍如寒冬般冷寒交迫,下了好些日子的细雪。
飘零的雪花落在暮沼发间,顺着狐毛领滑进脖颈,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下裾也染上湿意,尽显狼狈。
“你这小娘子,又是怎地混进王府的,没规没矩的!就算再心系咱家主子,也莫起此等作践不顾清誉的念想,自荐枕席可要不得啊!”
暮沼双手拢袖,在老管事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教后,忍气吞声解释道:“李管家,我来此造访并非如你所想,要自荐,实乃是有要事需和越安王一见,再者同朝为官,我何须失了礼法作践自己,辱天家声誉。”
雪簌簌地下得大了些,暮沼言辞颇为咬牙切齿。
暮沼挺身立于王府门前,落雪加身,神情戚戚,竟如街边乞儿般可怜。
“劳烦您通报下越安王,说是开封府判官暮沼来此求见。”
老管事打眼瞧去也虚莫五十来岁、满脸银白的络腮胡,不多时便复返,几步急急上前:“王爷不在,小娘……女公子,还是改日再来吧!”
如若暮沼有得选,是绝不愿来越安王府的。
先不提越安王景肆玖是在京都响当当的混不吝,就近日来与其管事的来往交锋,已着实让她体会到了,越安王这名声——绝非谣传。
自己求见多次不见其人,反被管事赶出误解成了自荐枕席的……出卖自己换取荣华富贵之人。
只得说不愧是越安王府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偌大的王府没一个正人君子。
可惜世间并无如若之说,为救被卷入科举案的恩师,暮沼别无选择,不得不寻负责审理此案的越安王,助其破案以证恩师清白。
言及至此,越安王倒也多了些旁人绝无的东西,被仁武帝擢为大理寺卿,负责调查科举漏题一案,三司任其调遣,两府主动配合,旁人不得干预。
这般宠信一位王侯,史书上都鲜少存之……
京都主路前些日子的落雪早被扫至一旁,今个又重落了薄薄一层,一眼望去尽是银装,肃穆清冷,像极了这段时日她四处奔波寻人求助的同僚。
往日相谈甚欢奉为异性知己,真遇事了便闭门不见,徒留四字告诫劝规。
“明哲保身。”
暮沼无奈呢喃,痛觉荒谬,却又无计可施,救恩师这条路实乃复杂孤单,就现已明了的情况大都掌握在越安王手中,只是这什么都不怕的越安王当真愿得罪百官和皇天贵胄,来清查这件科举案吗。
“还真难说,这其中所牵扯的利害关系太过庞大,难保他会不愿得罪谁找替罪羊。”
至于这替罪羊是谁,除了礼部权尚书的恩师,还有何人能胜任呢?
思及此暮沼难免丧气。
就算查清真相也不会有人帮恩师脱罪,因为案件牵扯天家,甚至牵扯到他们背后与之利益、党争相关的文武百官。
想救恩师,必将是孤立无援,终要得罪满朝文武。
更甚终忤逆掌权者,以命缚之。
沉思中的暮沼因薄雪险些跌倒,还未稳住身影,偏头就见一辆失控的马车直直朝自己奔来。
“前方的人,速速避开!”
马匹被缰绳牵扯到面露狰狞,显然是发了狂症,加上雪天官道本就湿滑,怕是很难在到她这里之前控制住了。
因思虑科举案和恩师而没有观察情况的暮沼,已然没有自行躲避的机会,眼睁睁看着马匹冲向自己,脑内空白一瞬。
不愿坐以待毙,暮沼蹲下身打算先滚到一旁去,虽仍有被踩踏可能,但原地等死她实在做不到。
哒哒的马蹄声近在咫尺,下一秒就要带着马车碾过暮沼。
正是此刻,暮沼领处一紧,被扼住喉咙轻松拎起,再次落地后发狂症失控的马匹已然被制服。
“咳咳——”
暮沼捂着被勒过的脖子,抬眼打量救了自己的‘恩人’。
男子身着绯袍,长身玉立、长得更是高挑俊朗,绯袍官服着身衬得肤如白玉,革带勾勒出劲瘦腰身,托出修长双腿。
竟生生高出自己一头有余。
男子也垂眸看向暮沼,他耳侧挂着精巧的银铸坠子,其间镶嵌着颗金乌似得琉璃珠,瞧着五官深邃,眉似远山,眼若墨金,轮廓清隽俊美,挟着股疏狂不羁的气质,浑不似凡尘人物。
嗡一声,暮沼如被铁杖击头,霎时感到头晕目眩。
“越安王……”
此人竟是越安王景肆玖。
暮沼怔愣脱口道出他的身份,便被越安王身旁的副管缚住双臂,跪在一侧。
“主上,此人身份存疑,是否缉拿回大理寺。”
双膝处被冰冷的石道刺得生疼,衣裾也已濡湿,紧紧贴黏着,一阵湿冷。
景肆玖仍垂着眸打量暮沼,勾起一个柔和的笑容,消散春雪透出净澈,只是仍裹挟着冷意。
“本王认得你,大晋第一位靠李悟省举荐的女官。”
“叫做暮沼?”
认得自己身份,却默许副管押拿自己。
这是下马威,也是越安王作为上者的警告。
雪下得大了些,马车被负责城内外治安的侍卫亲军司带走,金戈铁甲肃肃寒光附在暮沼身上,格外单薄孱弱。
……
周遭静默到暮沼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景肆玖嗤笑,抬手指向她示意副管,眼神却丝毫不移:“这般邋遢可怜的模样,或许是本王认错了,流浪乞儿罢,胡副将你且瞧瞧,此人是不是咱们大晋朝那位——”
“仅有的女判官。”
副管不疑,将暮沼垂下的脸押住抬起,认真盯了片刻:“主子,是她。”
言毕,手却压得更紧,暮沼觉疼皱眉,眼中闪过不满,却强压下来。
景肆玖略一挑眉,扶掉衣袍上的浮雪。
走近暮沼跪着的地方,微蹲下身子,绯色官服随着他的动作被路面雪水染湿,像是被血浸了般,深邃幽暗。
“不巧了,都怪胡副将过分警惕,让暮大人受此一遭。”
修长的手扶起暮沼,声音温如清泉,却让暮沼更为紧绷。
“也是本王的不是,没及时认出暮大人。”
“是暮沼的错。”
疑有危险,暮沼主动揽过话头。
“王爷为查科举泄题案本应警惕小心,今日之事全然是暮沼一人过错。”
“无意惊扰王爷,还请恕罪。”
暮沼抱拳躬身,垂眸顺眼不见前者。
景肆玖轻笑一声,也不作答,两人僵持着,终是暮沼败下阵来,站直身子,对上那双幽深如墨金般的眸子。
“今日相遇也并非巧合,我……下官今日拜访王府,不巧王爷不在,刚从府中离开,遂得上天垂怜和天家惠恩,竟得王爷相救。”
暮沼俯身感谢,没有直起身继续道:“下官偶得科举泄题案重要线索,已经查证俱为属实,欲奉之助理审案,望王爷成全。”
越安王拍了拍暮沼肩侧:“别急暮大人,虽说是误会,让你受此一遭,不过……”
“本王并未说过,你毫无嫌疑。”
“瞧瞧,暮大人现在多狼狈啊。”
在暮沼惊愕抬头后,就看到对方满眼兴味下的恶意,耳侧因被缉压弄散的落发被越安王轻抚至耳后,对方凉如冰的指尖在那瞬触碰到她的耳尖,让暮沼想到科举一案初发时,好友告知她万不可招惹上越安王的缘由——
开封三月,贡举放榜在即。
次日清晨,却有一众北方考生敲响登闻鼓,直达天听。
同日,赴京赶考举子共计千百人,皆被召进垂拱殿重开会试,巡铺官监视、仁武帝亲临巡考、学士院翰林皆同国子监祭酒大儒一齐现场出题,只待不日后的结果。
中举者比原会试出榜名单多出七十余人,原录取人中反落榜五十余人,多出多为北方举子,落榜偏巧为南方两江贡生。
仁武帝震怒,垂拱殿寂然无声,诸大臣只怕火烧己身颤栗伏跪,太子及其一众皇子更是噤若寒蝉,仁武帝当即下令,礼部出题官员皆下狱代后审问,奉命越安王景肆玖全权处理此案,需以重典,震慑宵小。
靠恩师举荐而在京都府办差的暮沼是在下朝好友口中知晓的此事。
“你可是没见,仁武帝朝时面覆寒霜,当即做出决断,直接把主考官礼部尚书、同考官礼部权尚书、权尚书等人押入大牢,指着一干作弊考生命越安王为主审官。”
“当时垂拱殿内人人胆惧,天威下皆跪伏在地,我都落得一身冷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好友端着茶盏牛饮一番,舒叹一声,这才发现暮沼面色发白,紧抿着唇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
连翻开的卷宗掉落在地也无反应。
“喂,暮沼,你怎么了。”
被好友推了一把才回过神的暮沼哑着声询问:“你说恩师……不是,礼部权尚书怎么了。”
推人的好友随即反应过来暮沼和礼部权尚书关系,并无隐瞒打算:“礼部权尚书,涉嫌科举漏题,作为同考官,存主谋之嫌,被一押入大理寺,等候讯问。”
看暮沼惊然,好友摇了摇头:“我劝你别趟这浑水,近年你已有一番成绩,只待升官,虽晋升缓慢却稳稳当当,别因此事误了自个的仕途。”
怕她执迷不悟,咬咬牙继续道:“你得清楚大晋官场鲜少有女子,你虽天资卓卓却也碍于身份晋升步履维艰,不要糊涂!”
“我能为官也是靠恩师举荐。”
好友被噎住,气得在屋内来回踱步,此事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同期为官,暮沼是在仁武帝承开放之举,让有才德女子凭官员大儒举荐入朝的,但效果可见一斑,他已从科举成了刑部从四品官员,暮沼却仍是个开封府的六品判官。
眼瞧着有晋升机会,推举自己的恩师竟被卷入了科举泄题的朋党之争……他打眼瞧暮沼一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死相,气得咬牙,最后还是叹气顺之。
“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你这说着茬子事了。”
“你得知晓此事凶险,牵扯太多,官场本就复杂多糠,怕是无人愿伸以援手……你别看我,我在刑部决不可徇私舞弊,别那副表情!我最多透露你些案情进展……”
暮沼得了保证这才起身拱手谢之。
好友最后苦涩提点:“对了,要记住万不可招惹主审官,越安王景肆玖。”
“他做事向来恣意妄为,但能得陛下如此信赖,必是不乏手段之人,你要是这段时间去他跟前,恐会被算计折辱。”
……
暮沼盯着越安王的背影,耳畔却是好友的担忧告诫。
“此人,非你我可招惹,能避则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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