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不器院中这场“屠魔”血战打一开始就各方瞩目,不论明里观望还是暗中窥测,看热闹的又岂止在场弟子?
单是神照峰上议事殿前,从始至终便立着三道高低不同的人影。
“就他两个这身横肉与蛮劲,”林通当先发话,“不说全部了,但凡其中一人能坚持修身,我道门铲平妖族指日可待矣。”
“不是二择其一,而是非连续不可。”落云子负手蹙眉,“凡挡道者,——不论何人,必要时本座不介意亲手将之抹除。”
“掌门师兄事前默许,刚又勒令各峰强者约束门下弟子不得插手。”何侍劳眼珠微转,“何也?”
“宗主此举无非顺水推舟,”林通脱口就来,明显对个中因由早有计较,“旨在将宠渡迫入绝境,借此榨出其暗藏的一应手段,以探其虚实,凭此或可摸清他的底细。”
“嘿。”落云子意味深长望何侍劳笑笑,“想当初本座让林师弟入主飞耳峰打理各方消息,彼时你不乏疑虑。而今如何?”
“宗主谬赞。”
“不及师兄识人之明。更小觑了林师弟。”何侍劳讪讪应道,“即以其所示手段来看,除了那件魔器有待细查之外,并无丝毫玄阴宗或妖族的痕迹。”
“此子当非那两头的人。”林通接过话头,“宗主何以还不宽心?”
“恁多巧合与不可思议集于他一身,教本座安能不疑?”落云子眉宇之间一片阴翳,“其实一早就想让你拿人拷问,岂料先有炎窟山之变,后又莫名其妙蹦出个人仙来护他。到底阴差阳错不得不作罢。”
“仅此而已?”
“我知你想问连续。”
“那可否——”林通把心一横。
“别问。问也是没有。”落云子面色凛然,将身后左右二人各乜一眼,“尔等若当真有缘,等时候到了自会晓得。”
“妄请师兄恕我唐突。”林通自知失言,急转话锋,“却不知其他各峰作何观感。”
“我那叶舟徒儿输得不冤。”何侍劳无可奈何的神色中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只童泰那等狼狈,——连头都秃了,陈长老竟也坐得住。”
藏剑锋上,陈词猛打个喷嚏,念及自家徒弟当下那副惨样,不由扶额:该不是你在念叨为师?……脸都被你丢尽了还有面皮埋怨?
相较之下,栖霞峰上则平静许多,只兄妹二人被苏雪化用护山阵力困在洞府中出来不得,穆婉茹撒泼打滚也无济于事,倒是穆多海时常劝慰数言,“……渡兄的气机犹盛,不妨事的。”
“兄长这是诓我。”穆婉茹跳脚急道,“当下对战的另一方可是连续!——连续!他何等能耐,小渡子想全身而退太难了。”
“既能撑至此时,他比预料的还要强上许多。”穆多海想着转移自家阿妹的心思,“我二人当下更多苦力,免被甩得太远才是啊。”
“哼。本师姐才不输他。”
“这就对咯。”
……
“对甚对?!”甘十三妹杏眉倒竖,“他与我乃是过命之交。他今蒙难,我纵不便出手相助,去给他掠阵当在情理之中,却教你们阻我在此陷于不义。”
你道十三妹与谁言说?
丹顶鴜鷜、黑尾鸿鹄、琉璃色孔雀、独角天马、通臂灵猿、食铁兽、四不像、赤鳍锦鲤……
总不外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各类珍禽异兽,大抵在这天音峰上炼了些天地元气日月精华,启了灵智,虽不吐人语却解人意,今奉符命高高低低在灵泽湖边围成一圈,将甘十三妹堵在垓心。
“你们就放我去咯,大不了事后给大家伙儿伺候几顿好的。”甘十三妹挑眉眨眼,一副“你们懂的”神色,“嗯?”
果不其然,众灵纷纷面露迟疑,彼此互望两眼,交头接耳间显有动摇之意,尤其那白猿与食铁兽更馋得垂涎欲滴,正要伸指比划答应下来,却被那丹顶鹤出声喝住。
便见那鹤咧嘴抖身,将自家里里外外的羽毛尽数奓起,只把众灵惊得目瞪口呆。白猿呼吼一番,食铁兽嘤嘤数语,那乐不可支的憨态分明在说:还是鹤兄够狠哪。我俩手指加起来也才几十顿,不敌鹤兄九牛一毛。
连十三妹都不由咋舌:乖乖。这货身上的毛少说两万五千根,一日三餐算下来折合二十余年,比小渡子还会敲竹杠。
——丫的这是打算捆死老娘?!
奈何心忧宠渡,念及不器院的战况,十三妹只愣了片刻便咬牙应道:“两万五千顿。成交。”众灵皆大欢喜,正待放行,冷不丁背后一道话音隔空传至。
“敢?!——”
“师父……”十三妹望空乞怜。
“没得商量。”柳暗花人虽未至,却教人不难想见其声色俱厉,“便是没有宗主敕令,为师也不决不许你去蹚这趟浑水。耽搁修行不说,更惹一身骚。”
“就去瞅瞅,绝不插手。”
“给我把人看住喽。”柳暗花不为所动,“但凡教她走脱,扣尔等仨月口粮。”
闻言无不哆嗦,——连岸边水面都被锦鲤搅起阵阵水波,地上禽兽更小鸡啄米也似纷纷颔首,生怕就此少了三个月的吃食,争相挪动碎步拢得更紧。
只给十三妹恼得!立身叉腰,环视骂曰:“一帮不讲义气、言而无信的孬种。当真禽兽不如。老娘要被你们气死。”
手指孔雀,“今后自个儿薅毛。”
后指灵猿,“白长这么大个儿。”
又指食铁兽,“你盆盆奶没有了。”
再指锦鲤,“你乐个屁。信不信老娘将灵泽湖排干?!”
……
总把四周禽兽挨个数落一通,十三妹无语蹲坐,殊不知远在道殃峰外,另有人更觉郁郁。
王山原本屁颠颠正往不器院来,谁承想被落云子一声传音阻在山外,没奈何,只能从头到尾远远观望,不意越看越心惊。
一个归元。
一个炼气。
何以斗出这番可怖景象?!
劲浪搅动赤潮。
狂风压迫呼吸。
气息不畅,令人恍生错觉。
所以从浪至那一刻到现在,同样一段时候,在围观弟子的切身感受却截然不同:有人坚信前后不过日常几口气儿工夫,有人却以为有十来次吐纳那么久……更有甚者觉得小半日就此过去了。
且不论具体时长如何,单就院中当事二人来讲,这个过程其实只持续了仅一个呼吸,——满满一口气;待这口气被榨出胸膛,两边已然对轰了百十次。
一息,百十回合。
一息,每人百拳。
拳速是如此之快,以致于拳与拳的间隔几可忽略不计,无异于两百道拳劲转瞬间浑然一体宛若天成,恰似一拳轰出了两百拳的力道。
想他两个炼体有成,每一拳中的磅礴蛮力本自具备开山裂石之威,而今两百拳劲混成一体,又该是何等恐怖?
不啻造化之功!
足可摧山坼地!
其间纵有损费或散逸也只是小头,绝大部分拳劲得以留存,慢说丹境强者,便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老怪迎面撞上也要慎之又慎,遑论归元高手乃至炼气境的喽啰?
毫不夸张地讲,人仙之下莫敢小觑。
正是这样一股造化伟力,顺着二人双腿渗入脚下山体,向四周及更深处飞速扩散,经厚土、石块与岩层的层层传导,在转息即逝的刹那穿透山体内重重阻碍直达山底,作用根部。
却说第一息之后,院中二人架势依旧,无有丝毫止歇的迹象,仅不过换口气继续,一呼一吸间你来我往又碰撞了不知多少回。
啊咄咄咄咄咄……
啊哒哒哒哒哒……
连续咬牙切齿,头升袅袅玉烟。
宠渡竖眉瞪眼,顶冒阵阵红气。
一记拳一重力,当先两百拳尚不及被消化,后续的拳劲却已紧随而至,——正与赤浪成理相似,源源不绝层层叠加之下终于撼动山根。
连带着,整座道殃峰也晃起来。
这颤动初时尚不明显,地面上的人无所察觉。反是从附近的山林里飞起成群惊鸟,在空中乱叫着盘桓不定;另有野兔、松鼠、山鸡之类的野物窜将出来,惊疑不定地张惶四顾,完全一副随时奔逃的模样。
倒教一众围观弟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场面……眼熟啊……
也不知是不是呼吸受阻的原因,众人一时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类似景象,心头却莫名地蒙上一层阴影,随即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份越来越强的危机警兆似鼓槌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叩击脑门儿,终于在某个时候敲破了安安静静躺在记忆角落里的某一面黑皮大鼓。
那鼓里封存的场景,至今想来令人犹有余悸。
数月以前……
净妖山下……
水月洞天……
大地动……
……不能吧?!
“快——找稳桩。快找稳桩。”
“上树的一群夯货赶紧下来。”
“就不。”
“以为谁不晓得,咱们下去了你几个好上来?想得美。”
“这叫爬得高看得远。”
“远个屁。只怕你爬越高摔越重。”
“啥意思?”
“还能将我晃下去不成?”
“又不会地动,你——”
不意话音未落一语成谶,整座道殃峰下起山根上到山峦,轰然剧颤。
霎时地动山摇。
“这啥呀这是……”
“我肏。真地动了?!”
“哪王八蛋说的?乌鸦嘴。”
“也是那两位主儿弄的?!”
“嘿。树上的孙子后悔没?”
“都他妈少说点。快稳住。”
“当心落石——哎哟!”
院外东倒西歪,院内兀自岿然,二人早将双腿儿陷入地中尺许,心无旁骛只是对轰;及至察觉彼此之间的地面隐现一道细缝方知不妥:再不罢手,此后道殃峰怕是没法住人了。
宠渡看准破绽把连续胸口一下,连续拔腿将宠渡连肘带腰一脚,各自借力抽身,刚跳出去又撞在一处,蓄力轰出了最后一拳。
当!!!——
分明是肉拳的碰击,却爆出直似金属冲撞的闷响。且炸音刚起,随即淹没在鏖战迄今最为洪亮的一声撼天巨响中。
——咔!!!
地,裂了。
山,崩了。
当此瞬间,林通抚掌惊叹:“了不得。”
何止神照峰上三人?
玉尘、藏剑、飞耳、天音、栖霞、丹云……净妖诸峰一应丹境强者,如穆清夫妇、林通这般关注战局者闻声侧目,或有盘坐入定者也被惊醒,各家脑海中类似的念头盘桓不去。
那真是俩小辈能闹出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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