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宠渡总觉着是这一趟睡太久,起猛了。
个见色忘义的老货!
所图甚大啊。
而今敬你如叔伯已然不够,所以变着法儿让我喊爹了?
堂堂妖寨狼二当家,怎狗里狗气的?
可怜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亦师亦友”四个字还热乎着哩。老狼明显也怕宠渡将话撤回去,忙抢着言道:“‘友’咱就不多说了;至于这‘师’嘛,古语也有云……”顿了顿即比划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像一柄铁锤敲在头上,震得宠渡脑瓜子嗡嗡的。
哈!果然是这话。
小爷就晓得会有这么一说。
他挖坑让我跳。
我不单递给他一把铁锹,还帮着往深了挖……
宠渡面色一连数变,眼没眨过,气儿也没换过,一动不动似石雕,双目瞪如铜铃。
老狼被盯得心头打鼓,“嗯嗯。该是太过突然了。”便试探着道:“再不济咱分开论?……人前还依黑丫头这边,仍以伯侄相称;私底下才走狼妈这边儿的关系。如何?”
好家伙。
这算盘打得也忒响了。
横竖你都不亏呗?
说起来,却并非宠渡心怀芥蒂,甚而反对。
须知记忆重塑后,往昔历历在目。遥想当年荒原托孤,据印象中显露出的气机来看,彼时狼妈不过一介采炼小妖。
这十几年下来,一则苦修不辍,一则加上或有的机缘,满打满算,狼妈能迈入妖丹境就已经顶天了;若得老狼庇护,也就有了依托与靠山,——还是坚实的高山。
所以宠渡其实还蛮希望二老能结为连理的。
症结在于,宠渡对狼妈崇爱至极,故而狼妈在其心中的地位神圣不容亵渎。老狼冷不防整这死出,确实来得陡了些。
好在并非不能接受,因此在最初的手足无措过后,宠渡正色问道:“前辈当真的?”老狼一本正经点了点头,“此等大事自非戏言。”
“图啥,”宠渡压低声音,“美?”
“美滴很。”老狼晃脑咂嘴,“美滴很。”
“全无见色起意?”
“此言谬我远矣!”老狼郑重其事地道,“狼母之美超凡脱俗,纵是蕊宫仙子也不及万一。老夫拳拳之心,绝无丝毫亵渎之念。”
“先说断后不乱。”宠渡忍俊不禁,“若契机合宜,小子我呢只负责引荐,成与不成就看您二老缘分几何了。”
“有小友这话,便已功成一半。”老狼成竹在胸,不自觉重弹老调,“她额间月牙与我原灵同为幽蓝,这缘分还能浅喽?”
“那咱就随意唠唠。”
“甚合吾意。”老狼起手一弧光罩隔绝内外。
一老一少就此坐地畅谈,时而凑近偷乐,时而开怀大笑,时而蹙眉唏嘘……每每兴起,或拊掌,或击地,或仰天,气氛热烈。
众人如坠云雾,对老少二人言论深以为奇,可惜半点风声也探不到,就见两边嘴皮子翻书一样,只急得抓耳挠腮。
“狼妈是谁?”
“顾名思义,当是妖怪无疑了。”
“跟那魔头有啥相干?”
“他俩到底在嘀咕个甚?”
“我兄弟不好男色才是……”戚宝托腮沉吟道。
“真没被夺舍嘛?”
“老魔以前哪儿是这德行啊。”
“呜呜!——好猥琐。”
“不敢看哪。不敢看。”
“没那么高高在上,倒教人觉着亲切。”
“不明白有啥可乐的。”
“跟防贼一样,铁定见不得光。”
且不管外间如何众说纷纭,老少二人只顾细谈。
殊不知与此情此景的欢乐相比,此时此刻远在东边相距数万里之遥的某座临海山府下,正显露着无尽凄凉。
净妖地界尚为昼。
此地却已入夜。
山脚处有一大铁笼。
笼中一兽。
其形类犬,又像……狼!
之所以一眼看不出是狗是狼,不单因为它较一般同类更高大,却骨瘦如柴,以致身形走样难以辨别;还因为随处可见新伤与旧创,干涸的血渍混合着尘土,早将其通体染成了绀黑,不见半点原本的色泽。
却也因此,狡黠的眸光被衬得越发油亮。从那眼底深处,时而泛起夺人心魄的寒芒,乍闪即逝,——明显盘算着什么又不欲为人所知,唯有时刻藏锋。
此时四下无人,狼犬正小心翼翼地啃咬着铁柱。观其熟稔的模样,显然已非头一回试图逃离囚笼了。
恰逢万里开外老少二人促膝畅谈,那狼犬冷不防连打几个喷嚏,顿时引来洞中阵阵呵斥。
“那‘母狗’又在作妖?”
“不长教训的贱货。”
“犟种。”
“速去瞅瞅。”
“可别惊扰了十七殿下,否则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不久即有脚步声迫近,狼犬忙罢了啃咬,状似病怏怏躺下,任铁笼被踢得咣当作响,仍自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何尝还有先前那股子干劲。
来人却未上套,厉声喝曰:“孽畜莫拿死样诓人。若再扰我等清修,明早定禀明道子殿下,教你再尝尝‘摄魂铃铛’的厉害。”
言罢折返,那弟子还不忘边走边嘟囔,道:“有幸成为道子殿下的坐骑怎就辱没你了?多少飞禽走兽求而不得;就你清高,身在福中不知福,三年了还不开窍。
“你自己算算,这千余日被你坏去多少家伙?
“铁笼撞烂三个。
“锁链这是第五副。
“——连自个儿的牙都啃掉两颗!
“犹不消停!
“跑再远又如何,可有哪回不被抓回来的?
“也不怕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为断你念想,当年便屠尽尔族上下六十余口,——狼崽儿都无一幸免!时至今日只怕连骨头都朽成渣了,你还老想着回荒原作甚?……”
前半段闲言碎语倒无关紧要,狼犬仍旧挺尸般躺着不动;但一听最后这几句,脑袋上原本无精打采的两只尖耳顿时支棱起来。
显见族群老小的安危,始终最令它牵肠挂肚。
狼犬翻身爬起,也不吠,只喉间“咕噜噜”低吼,更加疯狂地拽动锁链,啃咬笼柱,哪怕锁链因此嵌进颈肉里,磨擦着骨头勒出血来,也浑然不觉,觉而不顾。
锁链不时撞击铁笼,“哗啦啦”的,在静谧的夜空里随风上扬,飘至山顶,换来一声铃响。
丁零……
紧接着,一道懒洋洋的人声回荡开来,“修行不易,故留尔命。今日受吾驱使,将来随吾得道,亦是鸡犬升天的造化,何以不从?”
余音袅袅。
良久万籁俱寂。
惟、铁笼里爆起不甘的怒吼。
——嗷!!!
空气剧烈的震颤,推动重重声浪涤荡九霄。
实难想象,那枯瘦的狼躯明明弱不禁风,却为何还能迸发出如此具有爆炸性的力量。
一声冷哼带着愠恼,宛若天怒,“敬酒不吃吃罚酒。”
咔!
水桶粗细的雷光状似天刀,应声轰击在铁笼上,溅起银白色的火花,将山间照得亮如白昼。呜呜咽咽的狼嚎由近及远地荡开,宛若鬼哭一般抓心挠肝。
随着那火树银花的闪光飞快地消散,悲鸣渐趋弱不可闻。狼犬倒在笼中,浑身焦黑,肚腹因为急促的喘息而不断起伏。
唯有那对狼眸!
眼底的光非但不曾黯淡,反而越发明亮,更见锋芒。
——一如天上星辉!
清冷中尽显不屈。
凌厉中透着坚定。
而同一颗星辰,将在不久之后闪耀在净妖废墟的夜空。
它与其他所有同类一样,见证了从古至今的悲欢离合,虽无言诉说,却能通过冥冥玄感,将世间的苦与念隐隐传达。
即如当下,宠渡没来由心口骤紧,不免蹙眉自思:“真个奇哉怪也。何来这阵揪心?”
旁边的老狼早已沉浸在宠渡婴幼时的诸般妙趣中,故此并未察觉异样;反倒因为宠渡绘声绘色的描述,对狼妈的印象已不再囿于识海里一张单薄的画片,而是变得更为饱满与厚重。
好似狼妈从那画片里走了出来,就在老狼跟前来回奔跑,纵跃,蹲立,趴卧,打盹儿……
老狼意犹未尽,正想让宠渡再讲讲,忽察气机翻涌。
噗!——
嘭!
明明两响,却难分先后。
所以听起来只一声。
——瞬闪那独特的破风声!
各路人马纷纷掐断话头,循声顾望,果见中天之上,两抹人影浮风高悬,隔空对峙。
两尊大神辗转多地酣战至今,终于重回净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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