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公跪在这里是要劝谏什么?”杜延年故意问道。
“杜相这是明知故问,秦王倒行逆施,欺师灭祖,苛待大臣,凌辱斯文,已激起天怒人怨,如今陛下寝宫遭雷击,三路安抚使齐反便是明证,也是傩神的警告!众同僚在此死谏,请陛下收回立秦王为储的旨意,将秦王下狱治罪!”为首的褚学士义正辞严。
“天怒人怨?褚学士这顶帽子可扣的够大的呀!”杜延年冷笑道,“我且问你,如果陛下寝宫遭雷击是天怒之兆,那么傩神这到底是怒的陛下还是秦王啊?怎么惊雷没劈着秦王府啊?如果三路安抚使齐反便是人怨,那怨的到底是陛下还是秦王啊?政事堂为何没有接到三位安抚使弹劾秦王的奏章啊?”
此问一出,褚学士等人都愣了一愣,杜延年这明显是在把矛盾往承平帝身上引!
这些人敢骂祁翀,却没人真的敢骂承平帝!
“杜延年!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我等要面见陛下,当面陈情!”人群中立即便有那脑子活络的,试图跳出杜延年的语言圈套。
“面见陛下?呵呵,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杜延年,你这奸相!你与秦王有翁婿之份,分明是有意阻挠我等见驾以阻塞圣听!”
“对!我等不与你这贼相说话,臣等请求面见陛下!”
“请陛下赐见!”
“请陛下赐见!”
“请陛下赐见!”
一时间群情激昂,呼声不绝于耳,杜延年也不拦着,就那么冷眼旁观。
果然,呼声到底是惊动了内侍,不多时,殷天章便带着卫门司一众内侍赶到,个个手持棍棒,气势汹汹。
“吵什么吵!皇宫大内,岂容尔等这般喧哗!一个个还朝廷大员呢!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殷天章大概是受了训斥,面色不善,言语中也颇不客气。
骂完了众官员又转头苦着脸对杜延年、林仲儒道:“杜相、林中书,麻烦二位赶紧将这帮官人们请出去吧!陛下有口谕,再闹就要打出去了——总不能真打吧?”
林仲儒一愣,刚要说:不是,这关我何事?你说杜相就杜相吧,捎上我做什么?
杜延年却抢先道:“不是杜某不尽力啊,无奈众同僚不信杜某之言,偏要说我阻塞圣听,这叫我如何再开口?不如这样吧,殷都知,适才你也在御前,不如你跟大伙儿说说,陛下是如何说的?”
“诶!”殷天章明知杜延年拿他当枪使,如今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对众人道:“适才杜相请示陛下当如何处置跪谏的官员,陛下原话是:‘统领百官乃宰执职责,这点小事你还要问朕吗?那还要你这个宰相做什么?’诸位都听明白了吗?陛下不想见诸位,都请回吧!”
“我等不走!陛下若不见我等,老臣便跪死在殿前!”褚学士将身子跪得更直挺了,头也扬的更高了。
殷天章为难地望着杜延年,杜延年斜了一眼内侍手中的棍棒:“不是有口谕吗?谁也不能抗旨不是?对了,让小黄门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省得回头论罪的时候再漏掉哪一位。”
“别,别呀!”林仲儒急了,也顾不得置身事外了,忙道,“诸位,立储之事已定,非诸位所应置喙!如要弹劾秦王,具表上奏即可,在此跪谏,无论如何都有要挟君上之嫌,还望诸位三思!”
“林中书,跟他们废什么话?名单抄完了没有?抄完了便依旨打出去就是了!”杜延年对林仲儒的婆婆妈妈有些不耐烦。
“杜相,同僚一场,总要留些体面吧?否则以后如何共事?”
“体面是他们自己不要的,与我何干?共事?呵呵,他们没这个机会了!”杜延年冷笑着从小黄门手中接过了名单,揣进了袖中。
跪着的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有些胆子略小的便有了打退堂鼓的心思,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起身离去,正进退两难之际,又听殷天章喝道:“诸位,若再不离开,可休要怪老夫不留情面了!”
众人还在犹豫间,便见殷天章一挥手,众内侍当即挥棍上前,毫不留情地向众人身上招呼着,有那见机快的,早就借势躲了出去,但也有脾气倔强或者动作慢的,身上挨了几棍子,一时间哭天抢地的、大声咒骂的不绝于耳,纱帽滚落一地,衣衫不整者比比皆是。尤其是当先的褚学士,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血流当场,亏得被旁人拉走,否则弄不好便要命丧于此。凄惨景象看的林仲儒连连叹气摇头。
杜延年、殷天章以雷霆手段迅速处置了闹事的官员,但祁翀对于青年学子就不好用这样的手段了。他深知,年轻人一腔热血,容易冲动,若以暴力手段对付,只会激起更大的愤怒,只能以理服人。而且,这其中许多人恐怕都是不明真相受人蛊惑的,祁翀也不忍心伤了他们。
此时,跪在宫门外请愿的士子早已超过百人,还有些低品级进不了宫的年轻官员也聚集在此,一时间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见祁翀出来,群情更加激愤,跪在前头的席安高举血书,双眼通红,满脸悲愤地怒视着祁翀。
柳明诚示意众人安静,劝道:“诸位,后渠先生之死我刚刚听说了,哀伤之情难以言表,只是,此事的确与秦王无关,诸位不要误信他人谗言,被心怀叵测之人所利用!”
“郡公此言差矣!”席安瞪大眼睛道,“若无秦王拘囚崔家之事,先生现在还好好地在云台山精舍着书立说呢,又怎会下山来趟这俗世的浑水?若不下山,又怎会无故自焚而死?岂曰无关?”
“崔家获罪于上,秦王不过奉旨处置,又有何过?先生深明大义,岂会因此而迁怒于秦王?况且,先生亲自上表请求立秦王为太子,尔等却在这里指责秦王,这岂不是与他老人家本意相悖?怀民,你一直侍奉在先生身边,先生上表之事你岂会不知?”
席安愣了愣,崔与之离京前上了一份奏疏他是知道的,也是他亲自送去通政司的,但奏疏内容他却不知道。
柳明诚见状,从内侍手中接过了一份奏疏,当众宣读:“皇嗣者,天下安危之所系。自昔祸乱之起,皆由策不早定。方陛下不豫,海内皇皇莫知所为,陛下独以祖宗后裔为念,是为宗庙之虑,至深且明也。昔仁宗舍其子而立陛下,天下之大公也。陛下以三王薨、齐王幼,欲还政于仁宗子,天下之大虑也。既言还政,今复何疑而弗决哉?
臣不才,乞豫建太子者,为宗庙万世计也。今秦王仁德睿智,颖悟好学,请立为皇太子,拔近属之尤贤者,置之左右,与图天下事,以系亿兆人心”
柳明诚读完,将奏疏展开于众人之前道:“这就是后渠先生的奏疏,怀民,先生的笔迹你不可能不认得,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先生亲笔?”
席安仔细看了又看,目光逐渐困惑。这的确是先生亲笔没错,可为什么呢?秦王害了他整个宗族啊!他为何要举荐秦王呢?既已举荐秦王,又为何要自焚而亡呢?
众人也都平静了下来,纷纷向席安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就算有奏疏又如何?谁知道后渠先生是不是被迫上那封奏疏的?毕竟整个崔家可都在人家手里呢?”人群中一名太学生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
“怀民,先生上表之前你一直侍奉在他老人家身边,他是否是被迫的,又是否会因为崔家而被要挟,你最清楚不过,你自己说句公道话,秦王殿下可有要挟过先生半句?”
“秦王是没有要挟先生,可先生的确是因为秦王才死的,不是吗?他毁了先生的‘道’!那是他老人家一生的追求啊!这与逼他去死何异?”席安哭着声讨道。
“你这话可冤死我了!”祁翀苦笑道,“那日大觉寺论道,你和宁远郡公、奉祀君都在场,我哪句话是逼他去死了?这样吧,我准你将那日双方所辩论之语誊录出来,让大家看看,何至于就要死要活了?”
“不至于?那只是殿下觉得不至于,可对先生来说,你否定了他毕生的信仰,这就等于是杀了他?”席安依然不服气地大声说道。
“席怀民,你是个不忠不孝的畜生!”祁翀突然骂道。
“殿下为何无故骂人?!”席安大怒,“忽”地站了起来。
“我否定了你,你怎么不去死呢?”祁翀抱着肩膀挑眉道。
“这是殿下出言不逊,我为何要去死?”席安不解其意。
“是啊,我骂你,但你不认同我的话,你只会愤怒,但不会因此便要寻死;除非你认同了我的话,认为自己确实是个不忠不孝的畜生,并且感到羞愧,如此才会去寻死,不是吗?同理,后渠先生若不认可我的观点,那就不会因此自焚;若认可了,那就叫‘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殉道而亡,难道还要去怪罪那个帮他证道之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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