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之前,清明方丈和这些少林长老弟子们已同来敌对抗了一夜一日。
这一战应是发生在大火发生之后、大雨降下之前。
彼时场间少林方面仅余清明方丈一人存活,而他的对手却有七人。
该是十人。
七人死在清明方丈前头。
三人忿忿离去。
不出意外的话,清明方丈该是在场十一人中年纪最大的。
一宿未眠,老方丈眼下很快便挂上了厚重的眼袋。
疲乏缠困着他的身躯,他已无可能从此地走脱,更没有任何把握把眼前十人也永远留在此地。
他环视着烈火蒸腾、满目疮痍的南少林,心生凄凄。
为中州安宁,他决意舍生忘死,投身地狱。
绝没想见把整个南少林一起拖下水。
红衣教的绝地反扑,东瀛人的视死如归,东厂西厂的趁火打劫,一切来得太快。
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南少林能做出的应对其实不多。
无非是尽可能拖延金印被夺走的时间。
以及与敌手换命。
佛已入地狱,恶徒也当被拉下地狱 至于其他,只能交付给那些心系中州施主们去担负了。
在独自与十敌鏖战了一个时辰,拉开距离僵持之际,疲乏至极点的清明方丈一念心神通达。
紧绷的神经为之一松,身躯得到了片刻休憩,却似被重新修复了一番,生机勃发 最先察觉到清明方丈表现有异的,是庚堂七情使中的喜使,金包银。
十人虽全比清明方丈来得年轻,可一天苦战下来,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累,更几乎没人能保持心情愉悦。
几乎以外,唯一一个还能时刻挂着嘻皮笑脸,笑得畅快淋漓、笑得抽抽噎噎、笑得近乎变态的便是金包银。
“嘿嘿嘿,老秃驴这是迎来了第二春吗让我来试试你还能有多持久,嘻嘻”
大腹便便的大胖子嘻嘻哈哈间已倾身如野牛般突向清明方丈。
金包银并没打算用自己肥硕的身躯给清明方丈来个肥牛冲撞,在临身之际,踏足腾身,抡起左手中金砖狠狠拍向清明方丈的脑袋 没有和先前数十次相同的啪一声清响。
清明方丈右臂提前拦挡在了金包银挥手来路上。
左手结掌结结实实地印在金包银心窝处。
“哼哼哈哈”
金包银还在猖狂笑着。
但其脸上的坨坨肉峰已挤成了肉包子,看不清眼睛被塞在哪两条褶皱之中。
金包银本能地探出右手,像溺水之人本能地把手探向水岸边,希望能抓住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
胸前剧痛却令其身躯一软,清明方丈的一缕长须全然无法阻拦这坨肉球自半空中重重跌落。
本未跃起多高的肉球落地成肉粽,连站都站不住,蜷着身子跪倒在清明方丈脚下。
无可抵御的麻痹感汹湧地占据金包银身上每一块肉,让其剧烈颤抖起来。
不足三息功夫,一瞬猛然抽搐之后,肉粽变肉饼,金包银彻底瘫平在地面上,再无声息大力金刚掌 场中另九人无一是泛泛之辈,都能看出清明方丈出手不快,只是打了个提前量,一掌轰散了金包银仓促聚起的护体真气,穿透了那身厚实得流油的皮肉,摧断其心脉。
当然,这提前量是金包银“告诉”清明方丈的。
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见识过金包银是如何一次次地拍扁拍碎僧人脑门,还有数十次成功地将金砖拍打在清明方丈的脑门上。
清明方丈的脑袋至今没有被拍出半个窟窿或是拍成花,不知金包银是不甘心还是乐此不疲,屡拍不爽,终于是落入了算计,一掌摧心,窝囊死去。
在金包银跪地之时,气绝之前,已有三人三剑冲杀而来。
人是身着玄衣之人,即便不遮脸面,清明方丈也道不出姓甚名谁的人。
剑都是好剑,有名有来历,本不该在这三人手里的剑。
分明是三剑,来势却如刀劈斧砍,好不霸道。
清明方丈似乎只有闪躲招架的份,连连撤步,无还击之力。
但身在局外、还未跟上攻势的另六人很快便看明白了老和尚大抵是气力不济,这才且战且退,不给他们趁势包夹、施加压力的机会。
三名玄衣人的身法腿法剑法对敌阵法纳各家所长,杂糅一处,却远未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单拎出来撑死不过一流高手的实力,可默契配合下,倒能与顶尖高手分庭抗礼一时。
剑招剑式中也不难寻见武当、峨嵋、昆仑的影子,可徒有其形其表,却无其神其意,拿来对付清明方丈便是花花架子,全无威胁。
唯有那正面一剑接一剑如大江浪涌大海潮生,回环辅以凌厉奇诡掩袭的三人剑阵崆峒雾海潮生剑阵,施展得最为得心应手,最让清明方丈头疼。
说来讽刺,能将崆峒剑法剑阵研习得如此精妙的并非崆峒子弟。
尽管三人未着飞鱼服,未配绣春刀,但他们确实便是将堂堂五大名门正派之一的崆峒一手翻覆为江湖操练场所的锦衣卫。
在经过数个时辰的激斗后,三名锦衣卫自然也知晓除了那一套套磨炼了近两年光景的崆峒“看家”本事,其余伎俩对上老方丈简直与挠痒痒无异。
霸道的退敌三板斧,既是给金包银争取那或有可能的一丝活命机会,也是免得对方碍事。
至于三人更深层的心思,清明方丈早已洞悉。
鏖斗如此之久,这些人早该看出此处连一枚金印也没有。
之所以与他不死不休,便是不希望他在这场大局中再发挥任何作用。
相比起另七人,锦衣卫三人的杀意没有那么坚定。
起先或有合力除敌之意,现如今已悄悄打起了退堂鼓。
金印才是他们最主要的目标,配合行动则为大势所裹胁。
三人的心态与他们顶头那位大人密不可分。
第五侯想来是不屑与东瀛人为伍的,与其作壁上观纵容于添和红衣教瞎闹腾,不如掺上一脚,一来尝试夺印增加己方筹谋,二来则为避免局面倾向无法控制、收拾的地步。
是以锦衣卫三人看起来像是奋勇当先,全力施为,其实是种以进为退的主动自保手段。
清明方丈也乐得将计就计,陪他们演段戏,好多喘几口气。
可惜好景不长,余下六人显然没有耐心等到三个锦衣卫筋疲力竭之时再同老和尚玩车轮战。
半盏茶一过,清明方丈再次陷入九人的合围圈中。
眼见着刀砍来,剑刺来,斧劈来,锤砸来,清明方丈甩荡开破漏了四五个孔洞的袈裟。
破洞袈裟无风鼓荡,似是形成个充气布囊环护住清明方丈的躯干。
刀砍来,没有噹啷声,刃口受挫一偏,便斜着滑溜开。
剑刺来,剑身无不弯折回弹。
重斧劈来,重锤砸来,气力全然像是招呼在厚实的棉花堆里,纵然被劈得再深,被砸得再瘪,也不伤根本。
袈裟伏魔功老和尚在九人围攻之下,仍是神采奕奕、闲庭信步,教人好不生气 一个身材矮小的刀客咽不下这口气,突然弃去双刀,像只灵猴般滚到清明方丈身侧,窜身前扑。
清明方丈挪步撤身,躲开了矮小刀客用意不明的飞扑,却没完全甩脱开对方。
左臂一沉,才发现矮小刀客竟是挂在了僧袍臂端下摆处,正龇牙咧嘴地撕扯着袈裟这家伙不惜舍身换取清明方丈再也甭想将以袈裟做防 事出所料,出清明方丈所料,出其他八人所料。
不过矮小刀客这一“闹”之下,到底是将清明方丈暴露在了三名锦衣卫的剑锋之前。
以死犯险的事锦衣卫不愿做,可这顺手立功的事,他们倒不介意收入囊下。
三人不需对眼便默契地举剑朝半丈之遥的清明方丈攻去。
清明方丈叹气,低眉,闭眼。
默诵了声“阿弥陀佛”。
双手十指伸展,手心向外,拇指食指相接,结日轮印。
袖袍抖动间,紧抓着袈裟的矮小刀客仿佛只是个包袱,轻易就被甩向前方,三剑来向 矮小刀客带走了两手碎布条,惊惧得呆滞地回望向睁眼怒目前视的清明方丈。
随而被两柄剑洞穿身躯 没有人看清矮小刀客眼中的不可置信和惊惧。
也就还没人把这一幕当回事。
那名躲开矮小刀客飞来躯体的锦衣卫只以为清明方丈费尽力气才摆脱开纠缠,无暇无余力设防,遂暗暗再添了把劲,试图独揽首功剑锋去势更疾,倏忽间离清明方丈胸口不过咫尺之距 奈何咫尺却如天堑。
不知为何,这名贪功锦衣卫只觉自己头上背上落下来了一座山。
天堑要用山来填,可他又不是孙猴子,为何要被山所镇压没人回答他,他只听到了身体里嘎啦嘎啦的断裂脆响他的后颈被压断了,脊梁骨被压弯压断了,下身股骨下肢骨也被压折压断了谷他脑袋和身体先后被压入了土中他再也动弹不得 没人知道自矮小刀客扑挂在清明方丈袈裟上之后这数息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见矮小刀客被轻易甩飞,只看见清明方丈轻抬过右手,掌心朝下,沉沉拍落也听到了令闻者心惊胆颤的骨头碎裂声这究竟是什么诡术 众人不由自主地压抑住上前冲杀之心。
清明方丈却往前踏出了一步。
才从矮小刀客身上拔剑而出的两名锦衣卫见状倒吸口凉气,仓惶后退。
可好像已来不及了。
又见清明方丈轻抬起平举的右掌,沉沉拍下 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御伟力即将降下的两名锦衣卫面露惊恐之色,脚下拌蒜,往后栽倒。
两人一齐被拍入了泥土之中,面目歪折,生机断绝临死之前其中一名锦衣卫恍惚瞧见有一无形巨掌自天穹之上穿破重重云层无情拍下 有人在惊惧中无声灭亡。
有人在惊惧中目睹绝望。
也有人在惊惧中发狂 “啊”
在矮小刀客和三名锦衣卫莫名死去之后,红衣乙堂副堂主,斧锤双煞的雷兽斧纪田边崩溃嘶吼出声,同时拖着那杆重逾千斤的长斧绕着清明方丈奔跑起来只见这名肤色黝黑身材魁梧、原名吉田边也的正统东瀛人越吼越大声,越跑越快 很快便以清明方丈为中心,在地面上犁出了个半径三丈的大圈来。
场间霎时土飞石走、风声雷动。
囚雷阵,讲究快速画圈为牢囚敌阵中,在圈阵完成前,离开圆心一丈之外,后续落斧力道即会因位置纠偏有所折扣,清明方丈只挪动了两步,与寸步未移无异,那么吉田边也就有十足把握将力道全然施打在其身上。
就在囚雷阵完成刹那,吉田边也双腿屈伸,蹦起三丈之高,双手把抓斧杆抡过头顶,跳劈杀下斧刃在空中划出道凌厉寒光,形似雷兽利爪,势若天雷 清明方丈碾碎四条性命的举重若轻把吉田边也吓得不轻,这一击囚雷阵奔雷斧汇集了他所有余力,为了家国大业,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往后余生,只求一举破老和尚所习金刚经的铜皮铁骨。
同一阵线的其他四人不敢奢望纪田边这发狂一击能让清明方丈毙命,却尽皆认为哪怕老和尚是颗铁核桃,这一斧劈下,也该出现裂痕了。
足矣同时劈开两颗大西瓜的长斧精准地劈砍在清明方丈脑袋正中的三颗戒疤上 清明方丈这颗小西瓜脑袋没有被一劈两半。
红衣壬堂精打细造的长斧强横锋锐依旧。
本该出现深坑裂谷的地面也相安无事。
只有把抓着斧杆的那双手,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绝望哀嚎声中,不甘地松开,垂下 哀嚎声来自一个在中州混迹了三十余年捱过各种苦累病痛的东瀛壮汉。
那个土生土长的中州老和尚则以一种极其古怪的方式站立在其面前。
老和尚拇指相并,食指伸出指面相接,余下六指紧扣。
右腿呈盘膝坐姿,左腿膝面与右膝平齐,仅以左脚尖触地。
非常规站姿,却如老树立地生根,无可撼动更可见老和尚浑身被金色佛光笼罩,宝相庄严 “临,临字印不动明王”
终于有人道破天机。
刚发生的一切就好比敲钟人以撞槌狠狠击金钟,却执拗地抱着撞槌不见钟破不撒手。
金钟不破不损,却将颤动之力通过紧贴着的撞槌传递回给敲钟人。
敲钟人只能可怜地承下所有力道,被反震得身躯麻木、骨头散架 未待四人从震惊讶然中缓过神来,清明方丈已缓步走向了吉田边也。
“阿弥陀佛,施主需修大清静。”
言罢,右手拈花,往吉田边也额前轻轻一印。
没有多用一分一毫的气力,只是将将好把其脑袋从脖颈上推下。
吉田边也的头颅随之垂落在其后背上。
一时间,四野清静无声,雨落可闻。
冲天火光将九莲山上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以致没有多少人发现时近傍晚。
烧了一夜一日的大火招惹来了落雨。
落雨击打在头发上、脸上,清晰可闻。
似给围杀清明方丈的残存四人找补上漏拍的心跳。
还未从惶恐不安到挣扎清楚是走是留,四人便惊奇地发现老和尚的气息随着一滴滴雨水落下正一息息变得委顿 他们以眼神相互鼓劲,慢慢重拾起破碎的信心。
化名杜雄的天神锤渡边雄起最先鼓起勇气,试探性地抡起重锤砸在再次结临字印站姿古怪的清明方丈右脸上。
虽有震麻感,却未见如先前一般的可怕反噬。
更可喜的是,清明方丈身周佛光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些许。
于是,渡边雄起开始重复性地抡锤砸锤。
咚咚咚 一锤又一锤下,清明方丈身周的佛光如烛火遇到潜入房中的微风,不安地摇曳起来。
两名在闽地潜伏了十数年的东瀛暗子还在跃跃欲试。
丁堂大护法已上前请开渡边雄起,而后双刀火力全开对着清明方丈接连不断地挥砍着刀罡。
初时一道道刀罡破空而去,只溅带起零星泥土砂石。
不多时刀罡已如刀墙,场间土石四射。
丁堂大护法显然已疲累到无法将气力集中于一线进行有效打击。
清明方丈那不动明王的佛光不知被刀罡击淡多少,看起来确实是被遮掩去不少庄严之相。
紧随其后是一男一女两名东瀛暗子的太刀攻势。
一炷香后。
雨声淅沥。
清明方丈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结临字印的古怪站姿,身周佛光黯淡得微不可察。
四名东瀛人的努力见效颇丰。
老和尚的右面颊被砸出了淤血。
右鼻翼被戳开了道口子。
长须被胡乱揪下不少。
但他们自我感觉已无法和老和尚接着消耗下去了。
当下这情形好比熬鹰,最初或许是他们在熬老和尚,而在许久之前便已换成老和尚在熬他们了。
他们也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好在他们还没完全崩溃,所以瞥见了老和尚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清明方丈笑了。
他还能抗打许久。
可仅有最后一击之力。
一招能杀四人是最好的结果,最不济也要从这四人中挑出最强一人来杀去。
很可惜他没能熬到四人完全崩溃之时将四人一齐带入地狱,那么,能带走一个算一个吧。
清明方丈变换着手印,前字印,大日如来 早在清明方丈手印改换前,四人就机警地四散逃开。
可那名男东瀛暗子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开被拍死在地的命运。
“岂可修”
见相伴十数年的同伴惨死,女东瀛暗子如疯似癫地回扑向清明方丈。
一刀接一刀、不知疲倦地劈砍在那了无气息的老和尚身上。
面具之下,笑面弥勒眯了眯眼,依稀瞧见那黑乎乎的佛像双颊上有雨水痕迹。
看上去就像是佛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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