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耀急切地攀山而上,脚下打滑跌倒也在所不惜,直至爬上山头,望向东方黄龙山脉的山道口,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营寨内官军出阵,先在山口的官道两侧集结,随后列队自营寨西边站好。
张天琳费了好半天劲才爬上来,埋怨道:“你爬那么快干嘛…”
随后他就看见对岸山口的官军变化,又惊又怒:“奶奶的,要跟官军干一仗了。”
杨耀摇头道:“是将军来了,这帮人不想要出阵打仗。”
他的神情亢奋极了,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几分猜测,可心里又不敢往那边想。
只能直勾勾瞪着眼睛,朝山口看去。
官军大部队向贼兵倒戈,哪个脑子正常的人敢往这个方向想?
杨耀只是想了个开头,就已经感到自己冒犯了上天。
张天琳对宁夏兵这反应更是难以接受,牛气冲天的宁夏边军,见着自己就恨不得来一炮,见着刘狮子就乖巧起来了?
另一边的战场上,来自宁夏的将官们,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军队分崩离析。
有些德高望重的军官被士兵夹裹出营。
有些严刑军法的军官试图拔刀喝止,却引来部下刀剑相向。
还有些一贯对军士不好的,当然被哗变的军士杀死。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出寨后的部队直接接受了狮子营的就地整编。
刘承宗在进军时就想好了对他们的安排,先把风寒、发热、受伤的士兵送到辎重哨,留下五百多人打散了编进各哨。
刹那之后,原本双方差距不大的兵力对比,转眼成了狮子营以三千之众围住贺虎臣仍留寨中的三百多人。
一切发生的太快,营寨的贺虎臣甚至没来得及命令士兵封锁寨门,各部队就已在基层军官率领下鱼贯而出。
就连腿断了的伤兵,都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出了营寨。
贺虎臣在北直隶、山东打仗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在宁夏对抗北虏,宁夏兵向来忠诚勇敢、吃苦耐劳,死都不怕,甚至就连勤王,宁夏的勤王部队在尤世禄率领下都没怎么哗变。
突然间的大面积倒戈,贺虎臣看不明白,刘狮子这是给他的兵灌了什么迷魂汤?
片刻之间,营寨内只剩下三百余人。
这些人基本上是各级将官与部分家丁,普通士兵留下的少之又少。
贺虎臣说封闭寨门:“守到杜总兵率军来援,仍能扭转局势。”
狮子营的人在城下喊:“贺大帅,洪巡抚把杜大帅叫回边墙了,你降了吧!”
其实刘承宗到现在也不能确定杜文焕到底走没走,没准就在他们屁股后面呢。
但这并不耽误他用话语击穿贺虎臣的抵抗之心。
贺虎臣面上生疑,寨上一众将领面如死灰。
尤其是神光显,怒道:“大帅,我就知道那姓杜的靠不住!”
贺虎臣没有答话,思虑片刻,他转头对众人问道:“寨内粮草不足,坚守几日也不会更好,贺某欲出寨与贼野战,为陛下尽忠就在今日,你等俱受皇恩,可愿随我同去?”
以神光显为首的一班武将拜倒高叫:“誓死追随大帅!”
寨门洞开,三百余步骑奔出,于寨子东边列出两阵,随后狮子营的中哨压上,两翼以马兵掩护。
不过还没等双方进入接战范围,有一骑鬃毛掉色的红毛马,载着骑手扛旗策行阵前。
刘承宗把刘字大旗扎在地上,给左臂挂好盾牌,这才远远喊道:“贺虎臣,看看你身后的人。”
“知不知道他们为跟你站在一起,放弃了什么?你就带着他们送死?”
其实说实话现在还站在贺虎臣身后的人,真的没放弃什么。
银川在今年之前都没受过旱,家丁也就没挨过饿,只是缺少饷银。
军官们就更不必说了,他们的俸禄没断过,尤其是超过百总的军官,人家就是进了狮子营,待遇也未必能比从前好。
而且这帮人所在的家庭,丁口都是宁夏户均口数的那部分。
但贺虎臣这会心已经乱了,何况在他所处的位置,也无从得知寻常官军究竟能狮子营得到什么。
刘承宗的话反倒令他早已坚定的死志松懈。
贺虎臣转过头,看向部将的眼神多有愧疚,他的部将们也都松了口气。
大帅要带他们冲锋,那他们就像古代那些英雄一样冲向敌阵,如此结局对武将来说并不算坏。
但如果大帅改了主意,对他们来说也是件更好的事。
毕竟投降的罪过,到时都由大帅承担,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可是对贺虎臣来说,并非如此。
刘承宗发现敌阵并没有箭矢射向他,心知官军阵中并无死志,便继续高声劝降道:“降了吧,我送你们回家,为朝廷守边,这么多将官同死今日,宁夏镇要多久才能缓过气来?”
这些将官不死,宁夏也缓不过劲儿啊!
宁夏总共才多少人,勤王走几千,又在这降几千,剩下的兵连扒沙子都扒不动。
贺虎臣转头朝追随自己的将官们拱拱手:“战事已至此,罪责皆在贺某,诸位可降,让这狮子贼把你们送回宁夏。”
“贺某身为总兵官,可胜可败、可生可死,唯独不能降了涨贼人威风。”
神光显急得不行:“大帅!”
不光是他和贺虎臣关系较为亲近,贺虎臣要是在这自杀了,那带着将官投降的罪责就落到他脑袋上了。
直接喊出了肺腑之言:“大帅你可不能死啊!”
几乎与他喊话同时,贺虎臣抽出腰间佩剑,不过还没等横在脖子上,就被人飞起一脚把剑踹飞。
是贺赞。
他把父亲扑倒叫道:“神将军,快!”
一连串的变化,把刘承宗看得极为疑惑,原本以为自己的喊话起到效果,却见贺虎臣拔出了剑。
贺虎臣刚拔出剑,又被他儿子扑倒在地,最后一通混乱,乒乒乓乓的响声里,兵器落地,三百余名将官、家丁,把贺虎臣捆了押过来投降。
刘承宗从地上拔起大旗,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还有一战之力的官军成建制向他投降。
杨耀和张天琳也带兵跑了过来,杨耀看着到处吸收新兵的部队很是眼馋,满脑的问号:“将军,这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打赢了呗。”
时至此刻,刘承宗悬着的心终于能松出口气,派人往东穿过黄龙山去探寻杜文焕的消息。
不过派出的人还没走多远,就见到了来自南边的信使。
准确的说,其实是狮子湾里刘承祖派的人,送来了杨耀在战前向东传送杜文焕至少两千部队自府城向东的消息。
这是刘承祖派来的第三个人,第一个走出山谷在云岩镇一带撞上杜文焕的塘兵,被杀了;第二个没敢走大路,在黄龙山里迷路了。
第三个人启程时,杜文焕的部队已经从东边向北撤退,就从宜川进了黄龙山的官道,但满是泥泞的官道太难行走。
两支部队都会师了,才把消息送到。
不过这种事没啥好怨的,要怪也只能怪这山路。
刘承宗出山时还回头望了一眼深深的山谷道,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到万不得已,再也不往这种大山脉的官道里钻了。
还不如进小山的乡间野道。
刘承宗很看好贺赞,在人们把贺虎臣等将官暂时看管起来后,他单独派人把贺赞找来。
狮子营各哨部队在洛河东岸扎营,二人也与洛河东岸寻了处干爽的古老石亭,坐在亭里聊了会天。
刘承宗问道:“你,怎么想明白的?”
“没想明白,只是不能取胜,与你作战毫无意义。”
贺赞其实把狮子营的情况看清楚了,也看明白狮子营能聚拢边军的原因。
就是因为这场大旱。
朝廷亏欠下级边军已经太久,不是狮子营太强,而是他们太弱。
这强弱并非在于士兵的战力与士气,而在于出征部队没有完整的出军部署…朝廷从未把这事当成一场战争。
只当是镇压民乱,目的是杀死贼首。
可是在狮子营的俘虏营中,待了短暂两日的贺赞,已经十分清楚朝廷在陕西面临的不是一场民乱,而是一场战争。
甚至可以说是国与国的战争。
用过去那套,西军惯用对付北虏的东西,行不通了。
朝廷对付北虏是放血,各边墙部队点选精兵强将,深入瀚海,用以牙还牙的杀人来报复北虏寇边劫掠。
辅以长城经济封锁,既不让北方部落得到钱粮铁器,也不让北方部落的小娃长大成人。
但这套东西对方刘承宗没有用处,甚至杀了他都没用。
最正确的办法,是困住延安府,各城闭锁坚壁清野,封锁各处要道,由朝廷六部筹划需要对付贼人、需要动员多少兵力、筹算所耗钱粮,一战将之完全歼灭。
而非像现在这样,挤一点兵力,往陕北填一支部队。
本来边军的士气就因欠饷而低迷,再打个败仗,反倒被俘后从贼兵那得到极大抚慰。
这让贺赞觉得宁夏兵就像一群送财童子。
但这些事贺赞解决不了,甚至贺虎臣也解决不了。
他们父子都死在这,也对事毫无益处,那还不如活着。
“我觉得也没意义,你们要是在宁夏好好守边,也不至于落得今日。”刘承宗叹息道:“活的死的都是军人,何必两败俱伤。”
说罢,他对贺赞道:“你们走吧,造反的不是饿疯了的饥民,就是穷疯了的边军,好好守边,别再来管这边的事了。”
刘承宗很轻易地说出放他们离开,让贺赞有些难以置信。
但随后也想通了,实际上他们是降是跑,对刘承宗的狮子营来说都没实际意义。
反正降了也没人给狮子营干活,但他们投降的过程,对狮子营的士兵很重要。
只有他们投降,这才算狮子营原原本本打败了一支官军镇压的总兵部队。
贺虎臣率领两千余宁夏兵不远千里,浩浩荡荡杀来,最终带三百余将官、家丁败兴而归,被狮子营礼送十里,目送其率部走进泥泞不堪的子午岭官道。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还在那条山道转角痛击李老豺。
值此难得时机,狮子营也在洛河东南的营地中尽数清点,此次黄龙山之战的全部战利。
损失不小,除士兵伤亡患病之外,大量兵粮浸水、七门重炮尽失,只剩下立了大功的千斤红夷炮,还在山道上慢悠悠拖行。
收获也很大,经过一场最为凶险的恶战,狮子营如今不论战兵辅兵,列队走起路上都不自觉地昂首挺胸。
而大量宁夏兵的加入,不但给狮子营弥补了阵亡战伤的兵力缺额,还使得六个战斗哨的兵力膨胀至四千五百余,再加上辎重哨和工哨,兵力直逼六千。
最重要的是塘骑队,贺虎臣部下整整二十四塘二百八十八名塘兵,尽数被编入魏迁儿麾下,合原本十二塘塘兵,组成四百余人的塘骑部队。
稍加整训,这支塘骑部队将会在今后遮蔽战场的战斗里,为狮子营取得更大优势。
各哨的兵力构架,也随此次兵力补充发生了很大变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六个战斗哨的兵力由原先的五百,增加至七八百人。
随后各哨从什长一级开始上报战功,实际上他们的战功很难准确记录,多为汇报战斗过程中的表现。
最后所有辅兵,除了有不到七十个战斗中确实有畏战表现的,其他人通通被升为战兵,而从俘虏中加入的宁夏兵,则成为了辅兵。
狮子营的构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由从前一名战兵带两名辅兵,变成了两名战兵带一名辅兵。
而且辅兵的战斗技艺并不比战兵差。
其实有些辅兵,战斗能力并不足以担当战兵职责。
这事上天猴、王文秀、曹耀等人都向刘承宗反映过,但刘承宗还是决定不能忘了老人。
技艺归技艺,功勋归功勋。
新来的宁夏兵寸功未立,把他们放到战兵的位置上做什么。
更何况,刘承宗也没打算一直让狮子营维持这种构架,这只是短时间用两名士兵看着一名新加入边军的权宜之策。
仗打完了,李老豺叹了口气。
他是这场战斗中仅次于贺虎臣的输家,三千多人被打到一千多,在庆阳府抢的粮食都扔进山沟结果下雨了。
啥都没捞着,还倒欠刘承宗三千石米粮。
何况刘承宗…他也惹不起,打完仗当天就当起了工具人,带兵往南向鄜州的中部、宜君两县移动,给狮子营筹措军粮去了。
雨停了,刘承宗在想杜文焕。
杜文焕确实已经从宜川撤军,那他现在在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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