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
快乐是心想事成,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但于两个相对的人而言,他们很难同时快乐。
尤其当这俩人是高迎祥和杜文焕的时候。
杜文焕在延水关里没睡,他就等着对岸贼兵渡河呢,他就喜欢打这样的仗。
杀谁不是功勋嘛,从刘狮子那取二百颗首级是功勋,从这群草寇这取二百颗首级也是功勋。
赏银和功绩是一样的,付出的风险却大不相同。
杜文焕宁愿转着圈把陕西所有流贼全打一遍,也不愿跟刘狮子打一仗,除非能一次把刘狮子打到再也起不来。
如果说要评选个延绥镇将官最不愿招惹的流贼头目,如今的刘承宗绝对高居榜首。
刘狮子报复心理太强。
惹过他的人都没好下场。
李卑就不说了,在延绥镇将官的印象里连个坟头都没有。
艾穆,在文安驿打那仗是真称得上仅以身免,就这事还没完,杜文焕出兵前,艾穆本来就是战败的戴罪之身,谁知道洪承畴一调查,又安上个指使家丁抢劫京运银的罪名。
明眼人都知道,那银子就不可能是艾穆家丁劫的。
就不说艾穆治军一向有他父亲的风度,艾家人在定边营苦寒之地两代掌军,要抢银子还需要等到战败?
可有证据吗?
没有,反倒有证据证明是艾穆家丁劫的,找那些家丁又找不着,只能找到鄜州兵,鄜州兵的供词都说是艾将军的战败家丁,要抢钱给艾将军重振旗鼓。
谁都觉得是刘承宗干的,甚至连官方的名义都是刘承宗劫了银子。
但延绥镇的官员武将都知道,西路没银子,里头只有八千斤石头,当时被刘承宗劫了。
银子在东路,几乎同时被劫,偌大个延安府,除了刘承宗还有谁嘛,没了。
现在艾穆说不清,就洗不脱冤屈,紫禁城里的崇祯爷气坏了,严令洪承畴把艾穆张辇押送京师。
一样的事搁在别的将军身上,其实没啥可怕的,反正就算翻个底朝天,把家拆了,也翻不出两三万两,更别说十三万两了。
关键把艾家翻个底朝天…真有。
毕竟这真不是个好时候,先有后金入寇,再有勤王军哗变,京师还出现户部笔误把一百多两银子写差了,气得皇帝要杀人。
如今延安知府都通贼了,这事皇帝压根没打算通过陕西地方官僚机构来办,直接要派锦衣卫和宦官进米脂。
要让艾家证明艾家的银子是艾家的。
锦衣卫还好说,正经人谁当宦官啊?
他们来了,这银子可能不是朝廷的,但还能是艾家的吗?
杜文焕在延水关的官署里叹了口气。
什么叫天行有常,什么叫人定胜天?
老天爷会下雨,打刘承宗倒霉,越卖力死得越快,这叫天行有常。
下雨就要打伞,躲着刘承宗走,摸鱼能长命百岁,就叫人定胜天。
山西回还贼寇攻关的消息一来,杜文焕急忙披甲。
杜文焕埋伏在延水关内整装待发的马队鱼贯而出,兵分五哨向高迎恩的部队追去,轰踏的马蹄声在夜幕下炸响。
高迎恩带队往后一跑,杜文焕就知道有伏兵,但他还是撵着往河岸进。
左右两翼的马队在奔袭中分别注意两座山上可能出现的伏兵,前哨勇猛直追,中哨作为预备,后哨于侧翼迂回,以准备侧击在河岸边埋伏的伏兵。
杜文焕毕竟是老将了,延水关一带的地形他也很熟悉,对这里所有能藏伏兵的地方如数家珍。
在贼兵的兵力上,杜文焕的看法和李卑差不多,不怕贼多、只怕贼少。
贼兵万余,哪怕其中有四千精兵,击破了六千杂兵,也照样能卷着四千精兵打。
堵在河岸边,谁都别想跑。
高迎恩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越跑越急,越急越喘,越喘越跑不动。
身后官军像疯了一样,驱赶着他们向黄河岸边跑。
就连高迎恩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如今这样奔跑,到底算溃逃还是撤退。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目标就是跑到黄河岸边。
夜幕下,贼寇举着火把在空中曳出一道火线,火把光亮被风扯着小到快要看不见。
这种场景让于后阵将军的杜文焕兴奋异常,仿佛又回到他年轻的时候。
不过尽管一路都很小心,山地之间却没出现贼寇的伏兵。
这令杜文焕更加警惕,很反常,就算是农民军,也该知道这里能设伏,难不成这是帮误打误撞第一次进延水关的贼寇?
这么想着,杜文焕让人把左右翼马队叫回来,防备贼军在他们抵达河岸后包抄,这才继续向河岸逼近。
等他临近河滩地,前军已经和贼兵打起来了。
伏兵在这儿呢。
抵达河滩,喊杀声大作,数百贼兵自河滩立起,弓铳齐发,一阵将官军前哨二三十人打得人仰马翻,紧跟着又以刀牌长矛横冲而来。
尽管稍稍遇挫,但这在杜文焕的意料之中,他的后哨已自山道绕至河滩北侧,一次冲击就能把这些贼兵驱赶跳进黄河里。
就在这时,杜文焕看见身侧有些黑乎乎的土坡。
他对打火把的家丁道:“去照照,那是些什么东西。”
不记得延水关河滩边上有坟地啊!
家丁擎火把向旁边一照,没看见碑,只是一个垒得好似坟头的土丘。
再看周围,每隔十步就有个小坟头,一路延伸到河岸崖壁。
令他诧异不已,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的?
也不能起到掩护伏兵的作用啊,难不成是贼寇在这挖了壕沟,多余的土就堆在外面了?
杜文焕像付仁喜一样,也没往火炮那边想。
西军历为天下强军,以对抗北虏为己任,即使装备有限的重炮,也是打散子多,攻城毁关非其长处。
他们最擅长的还是快马轻刀软弓长箭,三眼铳将军炮,灌满散子专轰跑得快。
实在要说还有什么专业技能的话,大概就是在部落毡帐里放火。
就是弄来打二十斤炮弹的重炮,交给杜文焕,他都不知道该分配给谁装备,那种一天在大漠行军十五里地的东西,打啥去呀?
就是想轰个城墙,人家河套四十二部落,可一座城都没有。
一没有城、二不跟你结阵,打实心弹的炮,对这边几乎没有用处。
杜文焕就想不到这东西。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看见对岸爆发出大量闪光。
“嗯?”
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在对岸闪烁。
杜文焕才刚本能疑惑地‘嗯’出一声,就在耳边黄河滔滔声中听见一声接一声的闷响。
砰!砰!砰!
高迎祥在对岸捂着耳朵弯着腰,还不住地转头看向对岸,嘴角都快咧到耳垂上了。
身侧小狮子炮的炮眼上火药正在燃烧,嗤嗤的声响中冒出烟雾,随后‘砰!’地一声,炮身猛烈后座,炮弹嗖地穿透硝烟向对岸砸去。
三十六门大小狮子炮,把两斤三斤的炮弹一颗接一颗呈抛物线轰响对岸。
夜幕下的漫天硝烟里,这个老男人眼睛都在闪光,高兴得像过年小孩第一次看放炮。
杜文焕的脑子还在疑惑,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个地方不应该有炮。
但炮弹确实飞过来了,准确地落在他的部队里。
随后他脚下一空,战马脖颈被一颗炮弹砸中,弯曲成奇怪的角度,坐骑猛地矮身,杜文焕都没过脑子身体就撑着马鞍跃起,摔落在地。
河对岸的师成我一直挥舞着手臂驱走面前硝烟,极力观察炮弹落点。
但很难分清,对岸前线官军的火把没有变化,反倒是靠后的位置,一些火把变得凌乱。
这令他气急败坏地抬手成拳砸在掌心,在高迎祥身边喊道:“高首领,又算错了,有这个土堤,炮身高,打得太靠后了!”
高迎祥哪儿顾得上这些啊,他脑瓜子被炮声震得嗡嗡,啥也听不见。
转过头,他只看见师成我在张嘴,听不清在说啥,所以他还咧着嘴笑得高兴极了,不住点头,扯着嗓子喊:“对,再来一轮!”
什么打准打不准的,重要吗?
快乐就完了。
火炮轰击给高迎祥带来无与伦比的力量,高举着扎在一边的眉尖刀大声呼叫,给对岸部下助威:“杀啊,杀啊!”
高迎祥一直对这柄刀不满意,他心心念念的关刀被马科抢走了。
后来找了好几柄长刀,都没有当时那柄用着顺手。
但这会儿对他来说,什么刀不刀的已经不重要了,炮。
炮最重要了,他听说狮子营有个炮哨。
高迎祥打定主意,这次再回陕西,他一定要和刘承宗好好聊聊。
他手下的匠人跟着师成我学了俩月,也不是师成我不尽心教,但就是学不会。
只要师成我在边上站着,匠人们怎么造炮都知道;可一旦师成我不在,这炮该怎么铸,他们就不知道了。
在乡宁试着铸过两门,没用,铸出来的确实是炮,可奇形怪状的,该薄的地方厚、该厚的地方薄。
所以高迎祥放弃了,反正想了想,这事也很好解决。
铜不是问题、银子不是问题、粮食也不是问题。
但这仨东西总有一个能解决刘承宗的问题。
只要他能解决刘承宗的问题,那他的闯军难道还能缺炮用吗?
高迎祥不是没用过炮,他的部队有不少驮炮,驮载的佛朗机,直接用铁做个小凳子,平时就放在骡子背上,用的时候往地下一放,打完就能跑。
但那东西完全打不出这种感觉。
这狮子炮太带劲了。
高迎祥正在舞刀欢呼呢,硝烟渐散,工哨的战辅兵把炮口撅起来,倒进去点水把未熄灭的火药灭掉,再按下炮口让水出来,提工具开始清理炮膛。
他的耳鸣才刚好了一点,然后就发现,官军怎么乱了,然后开始后退,就连侧翼举着火把准备冲击的官军也往山里走了。
把高迎祥高兴得,转头对师成我指道:“师先生你看,一次齐射就把他们打退了!”
师成我也一脸懵,看着对岸情况百思不得其解。
他寻思不应该啊,看炮弹落点,没打着官军前阵。
他的工哨战辅兵没个专业炮兵,谈不上瞄准,打出去的炮弹基本上全凭火炮质量。
炮是一条线摆着,炮口角度也都一样,打出去的炮弹应该也一样是一条线。
所以不存在集火敌军哪一个部分,就是平铺着打过去。
不该直接就让官军退了。
其实官军也不想退,但突遭意想不到的炮击,人们心里都有点慌,前线将领看着炮弹从自己头顶飞过去,跟着炮弹扭头。
然后就看见一排整整齐齐的炮弹朝着后方主帅阵地砸过去,火把旁边他们大帅身子一矮,没了。
这前线哪儿还能打仗,直接大规模后退。
高迎恩的部队原本被打得节节败退,他的人本来就在追逃中溃不成军,全靠在河岸边埋伏的高迎祥精锐出击,这才止住溃势。
好不容易重新集结部队,自己的人又差点被对岸的炮响击溃。
他们知道那是自己的炮,但谁都信不过那些炮手,黑暗里又看不见炮弹的抛物线,炮声一响,他们先乱了。
高迎恩就差高呼中斗星保佑了,突然看见官军退了,直接高呼追击。
刹那间攻守势易,高迎祥的精兵没动,但高迎恩的溃军直接一窝蜂冲上去大肆占便宜。
说实话打得不怎么样,但确实在黑夜里把官军大举后撤的阵线冲乱了。
等家丁扶着落马摔伤的杜文焕再起来,侧翼包抄的马队看主力都撤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懵懵懂懂跟着退。
气得杜文焕一瘸一拐往延水关跑,好端端的战局,就落个马,再起来就成这样了。
河东岸的高迎祥看见敌军撤退,乐不可支,不过他倒是没被胜利冲昏头脑,心里也很清楚这谈不上胜利。
只是达成了他用火炮齐射一次的心愿,真等他手上有这么多火炮,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好不容易,高迎祥才闭着眼稳定了情绪,对亲信下令道:“你去对岸告诉中斗星,别追到延水关下,记得带点官军尸首回来,让一箱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说完,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左看看、右看看,又扬起笑脸乐了一会,这才道:“这地方不能待了,把浮桥拆了,我们往南走吧,从韩城那边回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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