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厮杀的秦州战场上,一队队农民军在前线溃散、重组、恢复斗志,如汹涌洪流,扬刀再次冲向包围圈外的明军。
明军却像伫立河畔的堤岸,在狂风暴雨中巍然不动…不,这堤岸甚至还在向洪流贴近。
拒马栅扩大了明军的宽度,同时也使闯刀兵无法在大宽度上展开冲阵,只能被迫与官军在小范围拼杀,但如此一来,左良玉的士兵别说散阵失去编制了,就连什级、甚至队级的编制都没有散开。
面对农民军的冲杀,他们几乎是来一个杀一个,甚至有些悍勇的什长、管队会带队挺入阵中,主动与农民军交战。
在一声声、的口号中,一个个农民军仗刀返身冲阵,有些人能侥幸劈过一两人,但更多的农民军士兵在一开始就被结阵的官军拦住,死在戳刺来的枪矛之下。
更有甚者,连官军的影子都没挨着,就被三眼铳或鸟铳放倒。
终于在某一时刻,人们的勇气被恐惧蚕食殆尽,越来越多的农民军士兵不敢再只身闯阵,只能将刀横在身前,眼睛死死瞪着一两丈外的官军,拉拽受伤倒地的袍泽缓缓后退。
官军也不趁此时机用火枪或弓箭射击,只是严格执行来自长官的命令,端起拒马栅一步步向前压迫。
不过左良玉想要尽收全功的野心,也给了围困之中的张一川部兵将成长的机会,在退无可退的困局中,人们逐渐找到对抗堂堂之阵的感觉。
穿梭在五营军阵之中的传令娃娃兵草鞋布鞋都跑飞了,将张一川的一道道命令传达到克天虎、宋江等参将耳中,河南总兵部的将领眼看部下一个个倒在战场前沿,却死攥着最精锐的马兵不出,只命将士一次次冲击防线,试图在一截截木栅中找到左军阵线的薄弱点。
同时他们的队形也逐渐发生变化,不再以散乱的闯刀兵进行无脑冲撞,而开始辅以刀牌滚进、矛手刺杀,试图结成队形与官军对抗。
不过这种程度对左军士兵而言无疑还是太嫩了,即使以相同的队形在战线上互相冲撞,老练的左军昌平兵也能以熟练的配合将他们一次次击垮。
只是纷乱的秦州战场上,谁都没注意到,耤水南岸的山坡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骑头戴毡帽的身影。
山风吹过李自成宣帽下沧桑的面庞,眯眼望向远方厮杀战场,无声叹了口气。
战场上的局面无比明朗,左良玉的包围圈已经形成,尽管非常单薄,但东边的炮兵拖住了张一川的枪炮,余下南北两面的精锐老兵在装备、训练上远超农民军,依靠木栅,一队能把队压着揍。
被困在包围圈里的张一川部虽然兵力庞大,却没有足够的战线宽度让他展开兵势,绝大多数士兵都被挤压在军阵里,根本无法发挥兵力优势。
尽管左军为形成庞大包围,杀伤效率非常低,大势却已经定下。
眼下左良玉提前派出的五百骑兵已经在西边留下口子,只等张一川的军队士气崩溃,从西边口子跑出去点人,那支骑兵就能封上口子,把剩下的人全埋在雁行阵里。
左良玉的士兵比起张一川来说毕竟人数太少了,包围两个营就已经很吃力,何况要一下子包围五个营,几乎把整支军队的兵力全部压上,每一名士兵承担的压力已经大到极点,随时都有可能把战阵压垮。
但左良玉没有办法。
面对庞大的敌军兵力和宽阔的战场地形、以及更大战场上被元帅军、河南总兵部包围的战略态势,他必须一战给张一川带来足够大的杀伤,使其被迫撤出战场恢复元气,才能在击败张一川后从容转移。
否则这支军队可能正面战场上打不过他,却能凭借兵力优势拖住他,拖到更强势的正军抵达战场。
而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左良玉能选择的战术只能是冒险将兵力远超己方数倍的敌军包围,毕竟仅仅围住两、三个营可能更加稳妥,但剩下两个营反咬过来,在夹击之中左良玉也没有把握取胜。
因此表面上是他包围张一川,实际上是他选择了一种画地为牢的战法,让张一川被迫与其死战,这样的好处是以士兵承受更大的正面冲击,来换取侧背方向的安全。
意图很明显。
山上的李自成都看出来了,这场仗打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张一川有点膨胀,不,不是有点,是非常膨胀——哪儿有这么打仗的,一万人叫人家三千人围了?
真的,李自成觉得这场战役的锅,就在老刘家那头狮子的背上。
刘承宗但凡给张一川少扩编俩营,张一川都不敢这么打仗。
某种程度上,农民军将领的指挥能力其实都很强,至少在李自成的认识里,他们这些义军首领,别管能不能打赢,都比官军的将领利害得多。
毕竟指挥难度不一样。
指挥一百个没受过训练的饥民,比指挥一千个训练有素的边军难得多。
就好像现在,左良玉在更大的战场上依靠旗鼓与熟练号令的军官,把三千人的包围圈指挥得如臂使指,军旗动向一变,四面八方的军官都知道中军传递给自己的命令是什么。
反观河南总兵五营,五个营的旗鼓全是摆件儿,根本传达不出除面朝方向外的任何有效军令,可能旗语和鼓声本来就是错的,即使旗语和鼓声是对的,各队的掌盘子也听不懂,命令全靠营阵之间往来奔走的小娃娃传递。
时效性上不知道差了多少倍,几乎都是靠掌盘子自己的口令、战场感知来各自为战。
他们过去合兵作战,扫地王有多大本事,李自成很清楚,或许没那么厉害,但是在陕北、山西来回流窜,数次跟大明精兵悍将交手,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能把仗打成这样,明显是收到元帅府的兵甲馈赠之后,整个人飘起来了,觉得自己也能跟官军碰碰。
闯将心说:这不做梦吗?
咱这闯军五营,从头到尾在建制上就没打算跟官军硬碰硬,咱玩的伏击、诱敌,敌军多就放假消息、派兵引诱把他们分开,敌军结阵咱就走,你守秦州固若金汤我就打清水,你扼守道路我就翻山越岭绕过去,你在东边我就去西边,你以为我去西边我又回东边了。
等到兵分得不能再分了,疲得不能再疲了,他们想坐下吃饭睡觉了,咱转头杀回去了,把他们一次干死。
堂堂之阵?
咱就没练过这东西,你凭啥觉得自己弄点兵甲,就能怼平官军的营阵水平?
更何况就算要向正规化转变,打个堂堂之阵练练手,你跟谁打不行,非挑个左良玉,李自成几次见左良玉,这家伙都是捏着一两千人跟他们好几千人对打…天底下同等兵力,左良玉打谁不是乱杀?
“狮子搏兔亦要全力,兔子蹬鹰倒是连跳都懒得跳了。”
李自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头道:“翻山鹞子,救人。”
在他身旁,有个身披布面明甲的魁梧青年,拄着锻打混铁长棍,手抱着凤翅盔,浓眉大眼,闻言笑道:“不如晚点,人家投了大元帅,手底下五个营一万人马,还需要咱们救?”
这人叫高杰,诨号翻山鹞子,造反前就和李自成是好友,也是最早一同起事的人。
李自成瞥了高杰一眼,自从去年开始,他俩的关系就有点诡异,高杰好像对自己有点看法,偏偏每日三省己身,又觉得做人做事好像都没啥问题。
成日里统领军队,李自成也顾不上兄弟之间这点奇怪的小事儿,只是皱眉道:“今天多一个活下来,明天就多一个跟官军打仗,快去。”
“嘁!”
高杰嗤笑一声,挑起那根十八斤重的锻打铁棒往地上一拄,自有孩儿营里的随从少年赶快接住。
他这才翻身上马,朗声笑道:“知道了,将军就在山上等着吧,诃子跟我一同去阵里耍耍。”
“诶!”
代持铁棒的少年闻言惊喜应下,将铁棍扛在肩上,小跑着追逐策骑的高杰下山,他叫李成栋,诨号李诃子。
李自成看他们下山的模样,不禁露出轻松笑容:有这样的兄弟帮自己,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过只是片刻,闯将就又重新回到领军作战的状态,对左右道:“乱世王在北边受阻,说遭遇左良玉部千余步骑,蝎子块在南边也撞上了官军,看来左良玉是想趁此时机把扫地王全灭在这…仗打得有点急了,看来是东边有变化,闯王那边有什么消息?”
身侧一人摇头道:“还是老样子,他的人马多,兵分数路入川,过了文县在龙安府被北雄、白水二关卡住,不过有个叫郝摇旗的小头目领兵进了松潘卫的山区,那边倒是望风而降,听说是因为旗军都被大元帅骗到长河西去了。”
这人诨号锁天鹞子,名为田见秀,同样是最早和李自成一同起事的老兄弟。
两只凶猛的鹞子,是李自成的左膀右臂。
李自成依然看着远处喊杀声震天的战场,漫不经心问道:“骗?”
“松潘卫的军官说骗,那就是被大元帅招到长河西了。”田见秀看上去比高杰开朗得多,说着突然乐了起来,指着山下道:“翻山鹞子还真拎着铁棒子去打人了。”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山脚下数支马队在山道河畔汇成一股,人们牵着战马快步奔向耤水,队形在奔行中展开,为首的正是手持锻打铁棒的翻山鹞子高杰。
他这个兵器本身不算怪,棍棒也是边军制式兵器的一种,戚继光就专门改过一种八尺长、两寸粗的铁头大棒,但那都是木棍铁头,没人像高杰一样提个快二十斤的实心铁棒子打仗。
一来是太重了,打死人根本不需要这么重的铁棒,眉尖长刀才七斤到九斤重,实际上五六斤重的大棒抡出去就能折骨断筋。
二来则是混铁杆在战斗中并不是那么实用,它震手。
所以高杰用这样的兵器,其实震慑意义要远大于实际意义,并且很大程度上不是震慑敌军,而是为了震慑己方鱼龙混杂的农民军。
马队奔向三丈宽的耤水,骑手们在岸边飞身上马,小河无法阻挡他们的进军,翘足马背抱鬃攥尾,转眼就渡过河去,分作数股列出锋队,在高杰的率领下马不停蹄冲向左良玉的口袋阵。
军阵东部炮兵队伍之后的左良玉到这时才发现南面奔来一股敌骑,猛地挑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没看见这支马兵,张一川还留了伏兵?”
不过疑惑归疑惑,以小兵围大敌的单薄阵线,面对骑兵背袭必然是一撞就碎,左良玉连忙摆旗,身后休息的家丁队随着鼓声个个披挂上马,挎骑矛迎着渡河奔袭而来的马队冲去。
骑兵在河岸如洪流般向口袋阵单薄的左翼阵线奔去,来自左军后方的家丁马队也捻长箭持大弓自侧翼奔袭截击。
纷扬在战场南部的滚滚烟尘令重围之内的张一川无比振奋,站在中军土丘上拔刀而起,高呼道:“闯啊!闯啊!”
一时间传令小娃健步如飞,随消息传达各营,早已披靡的士气再度振奋,农民军中的助威鼓声轰隆而起,河南总兵部前、右、后三营纷纷转向,数以千计的男女老少在军官率领下不管不顾地南部官军阵线发起冲锋。
滚滚而下的两道烟尘越来越近,双方马兵挟大弓长箭展开对射,三箭之后纷纷自肘部放下骑矛,挟持枪矛准备对撞。
高杰在马队里一马当先,两脚踩在镫子上微微立起,视战场上劲射的羽箭如无物,眼看近在咫尺奔来的家丁马队,转头对身侧跟随的李成栋指向明军左翼战线:“诃子,带人给我撞!”
说罢他抬手在头顶做出转向的手势,双手斜持铁棒在身侧挽出花来,随后仅凭两腿便与身下战马心有灵犀,迎左军家丁马队冲去,身后闯军马队随之如流水般分作两股。
少年轻捷的李成栋伏于马背,听了高杰的命令当即大声应下,驱马补上其头马的位置,踩着马镫站起身返身扬刀,呼唤马兵随他冲撞,就在这时,一支羽箭从侧面飞来,铛地一声斜着钉在他的胸口护心镜上。
李成栋却不以为意,只是面露狠色,抬手将羽箭折断,随手弃下,缩身单臂环抱马颈藏于战马左侧,待到临阵不过十余步,这才猛地从马背上伏起,高呼道:
身后马兵纷纷高呼响应,策马扬刀奔驰放箭。
一时间官军队后装弹的三眼铳手中箭者不知凡几,余下也纷纷退避,前面持丈八长矛结阵的军士也反应不过来,只有后面压阵的队副以长枪挺身刺向他的战马。
长矛与马胸对撞,刹那间长杆摧折,战马也在受惊下猛地扬起后蹄,却无法将李成栋甩下,在惯性之下撞入军阵,将那名管队撞翻在地,碗口大的蹄子登时就踏碎胸骨。
战马尚未停稳,李成栋已经飞身跃下,持刀刺入一名未着铁甲的铳手腹部,随后身后闯军马队一骑骑自缺口撞入。
战线上一派人仰马翻之景,震天的喊杀声里,李成栋扬刀左右:“一座木栅一座木栅给我杀!”(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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