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北部的木纳山下。
哈剌慎部首领固鲁思齐布策马立于岸边,隔着黄河眺望南岸的鄂尔多斯高原。
这是他们自集宁展开行军的第五日,固鲁思齐布在行军中拔得头筹,以日行二百里的速度,第一个率军绕过阴山山脉,抵达鄂尔多斯以北。
倒不是固鲁思齐布掌握了什么神速行军的黑科技。
实在是他混的有点惨,要说哈剌慎也是漠南的大部,甚至往前推两年,说是林丹汗西走后的漠南最强大的部落也不夸张。
实际上直到一个月前,固鲁思齐布这个哈剌慎部首领,还是漠南的无冕之王。
但这个世道的变化太快了,他只是带嫡系骑兵到科尔沁迎接多尔衮一趟,回来部落就被漠南都督府的大规模马匪抢个干净,直接导致部落…都不能说实力大跌了,直接命悬一线。
本来固鲁思齐布此次从征,打算动员的兵力是两千八百人、三千战马、五千牲畜,这个兵力保证了即使兵败、全军覆没,也不至于让哈剌慎部伤筋动骨。
反过来如果得胜,他们的军队也能从中划水,顺顺利利赶着牧群转一圈儿,吃吃邻居的草。
说到底,固鲁思齐布是个蒙古人,身上流着兀良哈的血,尽管忠诚于黄台吉,也不至于拿自己的部落糊成血肉骨头,给后金涂抹王座。
结果在遭遇掠袭之后,他态度大改,以几乎穷兵黩武的姿态,征召了部落里所有能骑马打仗的人,凑了…八百骑。
没办法,就这点儿小力量,已经没有办法让哈剌慎在后金退军之后保住自己的牧地,只能押上全部身家,跟着后金抢一场,才能尽量弥补损失。
只不过就这八百骑,固鲁思齐布都凑不出像样的兵粮,人们身上不过只是带了点干粮,没后勤、没补给。
所以收到行军命令的第一天,他就率军玩了命的闷头儿往前跑,就为赶在大队人马抵达前,先过来打点兔子。
高强度行军自然有其代价,人马统统掉膘,只不过他们也没啥挑挑拣拣的余地,毕竟走得快,不光能拿到黄河北岸的率先打猎权,还能避免被后知后觉的漠南元帅军截击。
固鲁思齐布可不认为,杨麒是个能被多尔衮的战书骗上八天的大傻子。
所以他宁可承担急行军的一切风险,也不愿被杨麒的鹰犬爪牙截住。
毕竟被截住…就他妈灭国了呀。
建州也好、科尔沁也好、哈剌慎甚至包括之前的土默特,在明廷看来俱为诸部,而他们之间都是互相看做王国,在文书里也都是盟国关系。
哈剌慎部最后的八百精锐如若折在这场战争中,那么哈剌慎的兀良哈王朝自然就二世而亡。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杨麒的反应很快。
固鲁思齐布抵达黄河北岸的第二天,哈剌慎骑兵正欢快地在北岸打兔子、河里捕鲤鱼,便迎来了东北方向的援军。
援军首领名叫洛哩,姓科尔沁,此前是林丹汗的护卫,察哈尔败走时窃了元初年间铸造的金佛像,合兄弟四人率二百余人投了后金黄台吉。
为示千金买马骨之效,洛哩被超规格地授与正黄旗世袭一等参将的高官。
其兄长沙济,弟乌班、沙哩岱三人则俱被授予游击将军,一时间一门四个没实授的记名将军。
但现在看来,黄台吉的马骨效果显然不好。
在洛哩之后,投奔后金的蒙古人只有小猫两三只,压根儿就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人物。
归根结底,洛哩投奔后金,并不是因为北元灭亡,作为遗老无处可去;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科尔沁的贵族,不愿跟汗庭西走青海。
而此时真正的北元遗老,都在刘承宗那边呢,甚至不少人还跟着粆图台吉打回来了。
不过说实话,刘狮子对北元贵族的吸引力其实也没大到争相依附。
只是对那些北元贵族来说,刘承宗的汗庭才是退求其次后最乐于加入的汗庭。
毕竟敦塔兀鲁斯的汗庭,跟北元的汗庭相比,差别只在于换了个大汗。
就不说九斿白纛之类象征性的玩意儿,汗庭的四大宰桑依然是四大宰桑,贵族依然是那些贵族。
最离谱的是八个斡耳朵的娘娘还算那些娘娘,皇弟粆图台吉和皇子额哲也依然待在原有的位置上。
可以说是北元贵族最熟悉的环境了。
尤其在于北元这个王朝,对蒙古贵族来说非常友好,这个大集体最让人掉忠诚的地方就是林丹虎墩兔坐在汗位上。
现在大汗被夺舍,虽然名声在外的汗号听起来不是那么威风和聪明,但是对贵族来说,不聪明的大汗才是好大汗不是吗?
林丹汗坏就坏在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如果他们连刘承宗的汗庭都不愿投奔,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们愿意去的地方了,那些没投奔的人,都率领部众钻进不毛之地,主动远离漠南的归属纷争。
对固鲁思齐布来说,洛哩出现在这儿,本身就是件很怪异的事儿。
因为在他离开集宁的时候,洛哩所隶属的科尔沁部军队,负责的是殿后。
而且固鲁思齐布还知道,在早前的集宁战役中,洛哩在殿后任务中并未讨到好处。
他撞上了粆图台吉所率一干察哈尔遗老。
有一说一,作为追随林丹汗从张家口一路鏖战三边西迁五千里的察哈尔豪杰,他们兵力有限,但身体素质、机动意志、求生能力、文化教育和战斗技巧都很强,战斗力可谓漠南翘楚。
这帮人最大的问题是心理非常弱势。
对抗明军,未战先怯三分;对抗后金军,直接一半举白旗。
大汗活着,面对意图不轨的蒙古蛮子卫拉特,在机动中溃不成军;大汗死了,面对心怀恶意的汉人蛮子刘承宗,直接识时务者为俊杰。
唯独对战蒙古泥腿子,这帮人有一股类似地主团练镇压农民军般的心理优势。
而在这一点上,几乎所有北元框架下的蒙古军队,对他们来说都是泥腿子联军。
毕竟别人上千人的军队可能只有俩仨人有姓氏;而他们作为汗庭的重要组成部分,全员贵族。
粆图台吉的兵在战场上瞧见洛哩的人,各个斗志高昂,直接将其部打穿,甚至差点捅到多尔衮的本阵里去。
粆图台吉在归化城的猜测没错,他当时看见的就是后金军的主力,不过后来险些被围,倒也不是多尔衮的本意。
只是当时集宁那个地方,就是多尔衮的屯兵大营,后金军又惯于在野战中调整部署,因此在他们交战时,多尔衮临时调整部署,抽调援军迅速对其进行合围。
但察哈尔遗老看见八旗军拔腿就跑的特征救了粆图台吉。
某种意义上,存在也算一种成功。
毕竟当惯于游猎的八旗军以优势兵力完成合围,天底下能跑出去的人也不多。
在拔腿就跑方面,粆图台吉能和诏狱里的辽东总兵官吴襄并列天下第一。
反过来洛哩的情况就没那么好了,固鲁思齐布本来以为这人会死在殿后任务中呢,没想到他个殿后的,这会儿居然跑到先锋后面第二名。
洛哩的头上缠着包扎,裹住了半个脸,整个人的衣裳还带着一股血腥气,但整个人瞧上去还不错。
至少心情不错,带着数百骑兵大老远跑过来,看见固鲁思齐布就远远行礼,随后更是张开手臂抱了过来。
把固鲁思齐布都看呆了,心想我什么时候跟这个家伙关系这么好了?
不解归不解,他可不会怀疑洛哩的善意,毕竟如今这个时候他的哈剌慎刚经历一场惨败,作为后金在漠南草原的盟国之一,此时可太难看见一张友善的脸了。
“你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洛哩的拥抱扯到箭伤,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这才朝东北抬手指去,道:“明军,不是,那个刘蛮子的兵反应很快,从武川到阴山北麓,四处出兵邀击,后边的人被拖住缠住,麻烦大啦。”
固鲁思齐布这才明白,怪不得洛哩心情这么好。
他的兵本来负责殿后,只是跟粆图台吉交兵被打穿,本人也负了伤,这才换了别人殿后。
否则以他这个负了战伤的身体,在追击中恐怕很难活下来。
这算不知不觉捡了条命。
至于洛哩口中的刘蛮子,自然是刘承宗。
只不过这个蛮子并非指刘承宗野蛮到穷兵黩武,而是南蛮子的意思。
早在南宋时期,各国在中原四战之地抢夺正统,便有了北人将南人称作蛮子的蔑称。
到了明朝,朱元璋那一票淮西兄弟显然符合蒙古人眼中‘南蛮子’的定义,而蒙古人也非常符合明朝人心里蛮子的定义。
大家就进入隔着长城互称蛮子的幼稚时代。
都是蛮子,谁也别嫌弃谁。
两人寒暄几句,洛哩便自仆役怀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固鲁思齐布,道:“九贝勒的信。”
固鲁思齐布展信,片刻就挤起眼来:“我就八百人,还兵分两路?”
信上面用回鹘式蒙文写着多尔衮的命令,让其兵分两路,先遣一部率先渡河探路,固鲁思齐布则留守北岸,监制舢板浮桥,以助大军渡河。
固鲁思齐布的面色难堪,按理说,哈剌慎部骑兵应该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监造浮桥的事儿,则由稍稍落后的嫩江科尔沁汗巴达礼负责。
毕竟巴达礼的兵多,哪怕修桥也能修得更顺当。
“只能分了,土默特的卒子像狼一样撵着九贝勒,总不能在北边交战,杨蛮子从北边抽了一万多户进鄂尔多斯,北边没人,抢都抢不到粮。”
洛哩说着看向固鲁思齐布:“这事兄弟也帮不上忙,我得到的军令是帮你看着东边…不论如何,多长个心眼儿,这次的敌人不一样,都他妈疯子。”
说起一路所见所闻,洛哩已经不是后怕了,而是没完没了的害怕。
他在阴山与狼山以北,所过之处见到的并非仅是漠南荒凉的戈壁与草原。
而是在戈壁滩和草原之间,沿着海子与河流,修造出的一道道水渠、开垦出的一片片农田,在那些农田周围还有大队人马生活的迹象。
他们挖了井,修了很少的地窝子,还有来不及拆走的牧场围栏和砖厂窑厂。
洛哩认不出农地里种植着什么样的庄稼,他只是潜意识对那些农田感到害怕。
因为林丹汗向西败逃时,他就在抵达宁夏前夕脱离队伍,逃回东部转投后金,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这里一片荒凉,到处是黄河改道留下的烂河滩,可没有水渠和农田。
显然这些东西是刘蛮子的兵抵达之后,才开始修造耕种的——他们才来了仅仅一年!
这些变化很重要,但对战争来说却又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这些‘遗迹’,表达出漠南都督府灵活的态度。
他们花了大力气在荒野中开垦农地,在河流间修造灌溉田地的水渠,却又在战争来临前的第一时间全部放弃,人畜统统迁往别处。
他们既不像大明那样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失败,把官员、军队和人口锁死在一座城池里。
可他们的军队也没有离开归化城,反倒在阴山北麓处处邀击,以极大的热情拖延他们的进军速度。
这又不像林丹汗,悲观到尚未交兵,因为没做足准备干脆带着汗庭游走。
那些水渠遗迹和农地里长势良好的庄稼,以及阴山北路出击的漠南军队,无端给洛哩带来一种可怕的猜想,就像是一种宣言,好像在说:你们终将离开,而我们扎根于此,还会回来。
这种猜想,让他对此次战役产生很多不好的联想。
就比如,他们能否在多尔衮的率领下,于断粮之前抢到足够回归的粮草。
又或者,当他们今年回到沈阳,明年再来的时候,这片已经长出不少庄稼的土地上,会不会再长出几座堡垒。
这份忧虑同样感染了固鲁思齐布。
他拧着眉头,将军令牢牢攥在掌中,缓缓摇头道:“若是如此,恐怕今年就是进攻漠南,最容易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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