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仙媛只看到檀沐庭倾身同他说了什么,司马炼的身子便整个儿地僵住。
檀沐庭直起身子,手掌却搭在司马炼肩头,像是在安抚他。
“我们既然都一样,那我为何要找你不快?”
司马炼没有回头,没有看他,肩膀被他的手压着,好似有千斤万斤重。
“先前我小惩一番,不过是因为阁下这张脸——”檀沐庭说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忽而动作,捏起了司马炼下颌,细细端详。
司马炼得以近距离观察檀沐庭。
檀沐庭皮肤很白,养得很好,看起来气血充足。他有一双明亮生辉的眼睛,细看瞳仁浅淡,因常着红衣的缘故,所以乍看之下总泛着一抹红光。
他入朝时间并不短,细细算来早已过而立之间,兴许是有钱有闲少心烦又未成亲的缘故,他看起来要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上许多。
司马炼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对方。
眉宇飞扬,年轻气盛,眼底满是藏不住的叛逆野心,多么嚣张的一副面孔,让人看一眼便心神震撼。都说女儿如水,男子似酒,只看面貌,这是该是一坛闻起来便知浓烈的新酒,怪不得光献郡主也醉倒其中。
见檀沐庭如此冒犯,秦仙媛猛地坐起身。
“别紧张。”檀沐庭放开了手,“既然误会解除了,我自然不会再揪着这张脸不放。”
他回到座位中,单手撑在扶手上看着司马炼。
“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司马炼平视
着他,嘴角扯起一抹笑来反问道,“我既有把柄在大人手上,难道不是任大人摆布?我还有说‘不’的余地吗?”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事。”檀沐庭莞尔,“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不仅不会揭发你,我还要你殿试有名。”
“什么?”秦仙媛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你能走到如今,不仅仅是买通了人,想来自己有些学问在身,这点就强出别人许多。可在朝中没有背景,谁肯多看你一眼?春试前不知多少人来我门前,手捧文章想拜入我门下,都被我打发走——阿炼,我一早便看好你。”
这声“阿炼”叫得秦仙媛浑身发毛,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光献郡主的人已经查到了道署,你应当听到风声了吧?”檀沐庭继续道,“她与景王一样,自接手内阁后便急不可待想要剔除卖官鬻爵之患——可那是自先帝起便存在的,其中错综复杂,哪里是这样简单就根除的?人本性贪婪,谁不想钱权两手抓?”
秦仙媛已然动摇,再看司马炼,他面上却是平静如水。
她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阿炼?”
司马炼的手隔着布料按了按她手背,像是示意她放宽心。
这点小动作并没有瞒过檀沐庭的眼睛。
“郡主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他又道,“平昌公主比郡主还要无忌,她姐妹二人一个在内阁,一个在宫中,你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好过吗?”
秦
仙媛厌恶光献郡主,却更厌恶平昌公主——郡主好歹不敢磋磨她,公主却真如檀沐庭所言,是个真正放肆的人。
她呼吸急促,手掌重新攀上司马炼手背,再次唤了一声:“阿炼?”
司马炼如梦方醒。
他抬头看向檀沐庭,问:“大人想要我如何做?”
时至此时,檀沐庭眉眼总算彻底绽开来。
他执起一杯酒,站起身朝司马炼走来。
“阿炼,你这张脸生得极巧,你原就该在朝中才是。”他道,“我有钱,有陛下垂怜,而你却有这张脸——若你我联手,我们定能在这帝京无往不利。”
檀沐庭说此话时,眼中蓦地升起一簇焰火。桌上那盘鹿肉还在滋滋作响,像是他刚刚亲自下场炙烤。
司马炼还未表态,秦仙媛面上却泛起光彩。
“阿炼,我们入京,可不就是在等这日?”她将司马炼的手抓得紧紧的,呼吸急促地道。
“哦?”檀沐庭挑眉,“夫人竟有此登高之心么?”
秦仙媛兴奋异常,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当初我与阿炼成亲,不过是在荒野一破庙,连拜天地都是偷的别人祭奠的白烛,一根燃得只剩下短短一截,另一根怎么都点不起来。从前阿炼在家中便过得委屈,为了能与我在一起,他更是背离至亲。天知道我们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就是为了我们阿炼能入京,做大官,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都跪下来求我们!”
檀沐庭笑得
眉眼都弯了。
司马炼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檀沐庭一瞬即逝的神情,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秦仙媛却不断催促他:“阿炼,要不你答应檀大人吧?”
“仙媛…”司马炼面露难色,低声道,“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檀沐庭不仅做
官,他还是生意人,你想想,他真的会平白无故帮我们吗?”
秦仙媛急了:“你不愿意跟着檀大人,我们日后不知还要受多少人的摆布——难道你忘了平昌公主那贱人了?她那次想逼我们进宫服侍她呢!有一便有二,日后你当真入了朝,她恐怕更加不会轻易放过你了!”
“咳——”檀沐庭轻咳一声,“虽然这里没有外人,但我劝夫人说话还是注意些好。”
秦仙媛果真不拿檀沐庭当外人,只见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大到震得桌子都在微微颤动。
“我哪里说错了?她可不就是个贱人?!不仅是她,光献郡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秦仙媛怒道,“她三番五次上门,还将阿炼强行带走,压根就不顾别人意愿!这些出身高的女子,哪个不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若不是她还有求于我,只怕是比平昌公主更加过分!”
“夫人!”檀沐庭终于听不下去,出声喝道。
秦仙媛早已气得脸红身子抖,见檀沐庭神色不悦,总算闭上了嘴。
檀沐庭干脆不看他,只对沉默不作声的司马炼道:“请随我入内说
话。”
司马炼点头,看了秦仙媛一眼后便同檀沐庭进了内室。
俩人起身回避说话,这令秦仙媛有些狐疑。她起身去追,然而只听到檀沐庭一句“我已得到密报,景王心脉有损,只怕…”后面的话她没有再听清,然而这个消息却足以令她再次振奋起来。
她回到座位上,给自己斟满了酒,一杯接一杯地饮。
她渐渐醉了,眼前是一张金榜,司马炼的名字赫然在首。她十分高兴,再一转头,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她。
她高兴得两眼含泪,伸手就要去抓他。
然而他一俯首,原该拥有清秀五官的面部却成了一片空白。
秦仙媛蓦然惊醒。
她坐起身,见身下是单薄的春褥,被子正覆盖在身前。春夜极寒,她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应当是司马炼将她抱回了家。
她一颗心仍在噗通噗通乱跳,于是起身下床。
她走到院内,本想散步散心。
然而院中的石桌旁却坐着个人,令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再次狂跳起来。
“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吓了一跳,怒而指责道。
司马炼回头,漫天云下,月光照不见他的面孔。
“仙媛,今天檀沐庭同我说了一件事。”他顿了顿,道,“这件事关乎‘司马炼’三个字能否登上金榜,且与你相关。我没有回复他,我觉得,我要先同你商量。”
秦仙媛听后,想起自己刚
刚做的梦——这竟然成真了么?!
“这种事为何与我商量?!”她急不可耐道,“我同意!你快答应他!只要阿炼能上榜,能做大官,我什么都愿意做!”
司马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神深幽且复杂。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同她说了一句话。
秦仙媛听后,整个人怔在当场。
“你愿意吗?”司马炼问,“入了榜的人,便能进翰林院。有檀沐庭与另一位大人,更能直入内阁,扬明天下近在咫尺,你我也不会再受任何人欺侮——仙媛,你愿意吗?”
秦仙媛没说话,身子却一点一点地垮了下去。
-
三日后的一个早晨,沈淑宁早起洗漱,又做了早膳同沈磐一道用餐。
她闲着无聊,同沈磐搭话:“哥,近日我总听人说,陛下要寻女道入万清福地,这是真的吗?”
沈磐点了点头:“同修是假,纳妃是真。若是直接选秀,只怕景王的人都会进万清福地,陛下怕自己暴毙,当然不愿意,所以寻个好听的名头罢了。”说罢抬头瞥她一眼,“你慌什么?陛下找的是女冠,你又不修道,他还瞧不上你呢。”
“问问都不行。”沈淑宁撇嘴,“那陛下找到了吗?”
沈磐点头:“找到了,檀侍郎帮忙找的——原本陛下听说檀侍郎有一女,便有意相请,结果檀家女刚定了亲,而他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修行数年的女冠送进了宫。”
沈淑宁呵了一声:“这么巧
?之前可没听说过檀小姐许了人家——怕是檀沐庭早就得了信儿,才匆匆忙忙给檀小姐定了亲事吧?”
“谁知道呢。”沈磐一口一枚鸡蛋,起身就向外走。
沈淑宁追着问他:“那女冠呢?什么来头?”
“不知道。”眼见时辰不早,沈磐甩下这句话后便出了家门。
沈淑宁慢悠悠地用过早膳,饭后百步走,最后来到院中劈柴。
她这边动静一响,隔壁司马炼闻声便敲开了她家门。
司马炼如往常一般,卷起袖子来就要帮她干活。
“别。”沈淑宁拦道
,“你如今是清枝胡同的风水至宝,未来金榜的状元郎,我可不敢再劳驾你劈柴了——我怕折寿呢!”
司马炼睨了她一眼,没有同她废话,拿过斧头照旧帮她劈柴。
沈淑宁自然也是在同他开玩笑,见他春试高中后依然来帮自己干活,对他的印象不禁又好了几分。
沈淑宁闲了下来,坐在一旁托腮看他干活。
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两日未见过秦仙媛了。
“你夫人呢?”沈淑宁随口一问道。
司马炼动作一顿。
“进宫了。”
“哦,进宫了——”沈淑宁点了点头,然而在那两个字滑过唇齿间时突然便反应了过来。
“你说什么?!”她豁地一下站起了身,疾声问道,“你刚刚说,秦仙媛去了哪儿?!”
“万清福地。”司马炼头也没回,继续干活。
沈淑宁只觉得自己的整个头都像是被沈磐猛击了一
下,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皇帝要寻女冠,想要檀家那位小姐,檀沐庭急急替檀小姐定了亲,没有将人交出去,却改献上另一人。那人是女冠,修行有些年头,皇帝很是满意。秦仙媛失踪,司马炼说她去了万清福地…
沈淑宁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他正挥汗如雨地帮她干活。
她先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秦仙媛远远配不上他。
三月春光暖,然而此刻沈淑宁只觉得浑身发冷。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大步向前。
沈淑宁揪住了司马炼的前襟,恶狠狠地问:“你不是说过,你说若是有了心上人,就知道她的好是世间一切都难以替代?”饶是沈淑宁平日里再讨厌秦仙媛,此刻也几乎难过得落泪,“你不是告诉过我,心上人是千金不换的吗?!”
司马炼静静俯视着沈淑宁,见她愤而落泪,忽然间便笑了。
他将她紧攥自己衣襟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动作轻缓,力道却无穷。
“我说的没有错,心上人的确是千金不换的。”他用下眼睑看着她,声如寒潭,眼底冰封,令她十分陌生。
“可是沈淑宁,我何时告诉过你,秦仙媛是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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