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搜神记1931 > 第1章 逃兵
    民国十九年,立春,齐齐哈尔,卜奎。

    齐齐哈尔源于达斡尔族语,为山间草原之语意,亦指边疆。

    屋外的白毛风呼呼的刮了一夜,窗户纸感觉再有一会就会被撕碎。

    一夜的大雪,屋顶大梁被积雪压的“咯咯”作响。

    东北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大雪一刮,定是大半年,即使到了春日,也和寒冬无二。

    此时我的房顶,也是地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咯吱、咯吱,雪被鞋底压紧的声响把我从梦里叫醒。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听见地下室门口铁链不紧不慢的被人打开。

    说是地下室,就是东北每家每户都都会挖的地下仓库,用于储藏过冬的蔬菜。小一点叫地窨子,我家这个却比旁人大了许多。

    原因却是因为祖父觉得此时会迎来最乱的时代,未雨绸缪,所以挖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大菜窖。

    内厅是两个起居室,外厅则是一个大仓库,大白菜,土豆,大萝卜,苞米,小米,白面,靠墙堆成一摞一摞。

    梁上还有吊着两扇烟熏野猪肉,那是入冬后祖父山上打的。

    我印象中,黑龙江即便是军阀时期,老百姓的口粮都属全国最好的地区了。

    这里有中国最好的黑土地,还有鱼儿成群的松花江,少时只要想吃肉,祖父总能打到各种野味。

    祖父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走了进来,脸一沉把饭菜往桌子上重重的一丢,运着气说道:

    “我说肖六水,你他娘的还想躲多久,好几个月了啊,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跟我耍心眼,你还嫩点。赶紧给我滚起来,你二舅今天那有桩买卖,我不放心,你拾捯好就赶紧过去。”

    我叫肖六水,这个骂人的是我祖父,肖三金。

    祖父为何如此生气,在我来看属实有些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因为我当了逃兵了么。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首先这当兵之事全然出乎我预料之外,甚至有些诡异。

    只因幼时,父亲的不辞而别导致了母亲郁郁离世。

    从此我便跟着祖父和二舅,记忆中我的安全总是让他们格外重视。

    可有一日不知祖父吃错了什么药,非让我去上那个什么讲武学堂,还说什么好男儿此时是报效国家的最好时机。实属反常。

    可这次参军在我想来,只可能是祖父他自己的猜测。

    听他们讲,十几年前父亲似乎去投奔一个姓蔡的将军,搞什么革命去了,从此便没了音讯。

    报名讲武堂,可能寻得父亲的一丝踪迹。

    虽然我能猜到一二,可吃不了当兵的苦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还有,最后我就搞不懂了,你儿子生死不明,还让唯一的孙子去参军,难道想让咱老肖家绝户么?

    咱再说这个讲武学堂,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伙食差就不说了,还他妈的一天到晚的各种训练,关键这训练在我来看也没啥用啊。

    我从小和祖父练功,在咱来看,他们那些科目都是给小孩准备的,完全没有挑战。

    对了,还有那个射击训练,简直就是浪费子弹。

    最可笑的还要学洋文,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一个说英文的,老毛子倒是见过不少。

    能说的上有点意思的,也就是作战理论和历史了。所以逃课变成了日常操作。

    不是我不着调,而是此时的讲武堂却已经大不如初始。

    不是头脑简单的热血青年,便是各种关系户。

    就连卖肉的出点银子都能排上甲等班。真正有理想抱负的少之又少,更别提能有什么军事天才值得培养了。

    我这么优秀的人才,也才排了个戌班。这些还都算是能忍,咱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吃不得委屈。

    可让我最反感的就是刚一入校就被各种人群拉拢,什么这派,那系,搞得我头大。

    而在我印象中只有少将张忠学给我一些好感。

    开学典礼上他的演讲让人热血沸腾,可日后的接触下来,也越发觉得此人的目的怕也不那么单纯。

    这军界水果然够深,不是咱这山沟里出来的娃娃能摸得清的。

    每次祖父问我为何成了“逃兵”,我只说讲武堂学校迁址至山东,那日子就更苦了,行军路上撒了个“小”谎,便逃了回来。

    其中的真实缘由我只字未提。

    “我说爷爷,您就不怕我被抓回去,军事法庭枪毙了我,咱老肖家可就断了香火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逗嘴。

    祖父点上他的旱烟袋,抽了两口:“哼,死了好,我再生一个。”

    祖父完全不在乎我的胡搅蛮缠,因为他太了解我了,我敢逃回来,一定是笃定学校找不到我。

    入校填表格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把肖六水写成了肖德龙,地址也胡编了一个。

    旧时通讯不发达,也没人费那功夫去甄别每一个学生。

    因为在学校看来,能活下去的才叫“军人”死了的统一都叫“炮灰”。

    “呵,您这身体真好,不过您得去咱家祖坟问问我奶奶,她要同意,我决不反对。但是有一点,长相我得帮您把把关,您这眼神不好……”

    我继续挤兑祖父。

    “你他妈的臭小子,是不是没大没小了。”

    说罢,祖父假意要打我。咱是纹丝不动,躲都不躲一下。

    因为祖父除了让我练功时是认真的,其他时候都是笑呵呵。

    我扒了几口饭:“二舅啥买卖?”

    见我不再胡闹祖父也就认真起来了。

    “老毛子的买卖,棒子做的东,找你二舅去掌眼。”

    东北旧时管俄国人叫老毛子,可能是因为他们体毛长,胡子也长。

    而我们一家是做“典行”买卖的,也就是典当铺。

    平日里是二舅打理,国小后我便辍学,也就随二舅学习这行的门道。

    旧时对于上学在老百姓眼里永远排在生存之后。

    这典当行不同于其他行业,建国前典当行黑白两道的买卖都参与,而且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警察遇到难办的古董案件也会求助典当行。

    民国时期的东北不像北平、天津有专门的古董行。在我们这里一般都是典当行在做这上面的买卖。

    也正是因为这些,你必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对历史更是要比背家谱还熟悉。

    在二舅身边这些年,虽称不上专业,但还都算是略知一二,当个助手没问题。

    祖父让我跟着去,还一层原因是我有功夫在身,多少能保护点二舅。

    这时期的卜奎地界除了本地人就是俄国人、日本人、还有些高丽棒子。偶尔还会出现几个蒙古人。

    看似北国边疆地广人稀,但也是鱼龙混杂,另一番的繁荣。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带家伙么?”

    “短打的带一件,到哪听你二舅的,别嘚瑟,听见没。”

    “得嘞。”

    我在褥子下抽出一把德国制式军刺,这德国军刀,钢口极佳。

    关键是两侧的血槽设计的极为合理,中线高两侧低,刺入身体后血槽会瞬间放出体内压强,你才能轻松的把刀拔出来。如果没有这凹槽,体内外的压力差会让你拔不出刀。

    咱们传统的冷兵器大多都是用来“砍”杀的,不如这德式刺刀用起来得手。

    这把军刀还是18岁那年二舅用三块“袁大头”收的,他假装心疼好几天。

    我把军刺藏在大袄后背,又把枕头边上的一本小说《平妖传》塞进怀里。

    穿了一件貉子大衣,扣上狗皮帽子,脚上登上毡疙瘩,穿的像熊一样出了门。

    这个时间,太早,东北人是不会出屋的。

    且刚下过雪,东北有句俗话:下雪不冷,化雪冷。

    雪后的次日甚是最冷,路上行人稀落,白茫茫的城市,雪面就像一面大镜子把阳光反射的刺人双眼,晃得我眼泪直流。

    虽已立春,但天还是冷的打牙,泪花还没等落地,都变成了一颗颗小冰滴挂在脸上。

    刚出门还是大太阳,此时刮起了白毛风,走了3里路,转过两个街口,便来到我家“元丰”典当行后门,正见到二舅在套“马爬犁”。

    这是一种东北冬天特有的交通工具,与马车结构差不多,只是没有车轱辘,取而代之的是两根弯曲桦木制成的爬犁脚。

    因为在东北,冬天常常大雪封路,看不见道眼,这马爬犁可以飞驰在雪面上,通行无阻。

    我上前去帮忙套马,二舅对我点了点头,风太大,一张嘴就会灌一肚子风。所以这时候我们都是靠肢体语言交流。

    二舅指了指屋子,又在头上画了几圈,示意进屋拿东西,让我快套好马,天要变,趁着天还好赶紧赶路。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二舅年少时是个游商,几乎走遍了全国,他总是给我讲一些外面的奇闻趣事。除了祖父,就是二舅对我最好。

    他也一直没有结婚生子,总是开玩笑说有我这个“儿子”,不怕没人送终。

    在我儿时二舅也的确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很多地方二舅对我的影响很大,做人做事我都会参照二舅的样子。

    二舅拿着一个小包裹丢在车上,这时我已经把车套好,二舅接过马鞭,拍了拍我,示意让我进车棚里,我摇了摇头,坐到马车侧辕。

    二舅的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炮,马儿拉着车出了胡同,没几步便上了大路。

    我心里犯着嘀咕:这是要去哪?还用马爬犁,估计道不近。而且快要变天,二舅还坚持要去,这买卖肯定不小。闹不好能整个“大年货”。

    这是龙江典行的暗语,就是说一桩买卖赚到的钱够一年花。

    东北这天就像是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早上还是大太阳,伴随大风天阴起了来。

    横刮的大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马儿跑得飞快,耳边白毛风“呼呼”的叫着,像恶鬼在哀嚎。

    眼看前面的房屋越来越少,已快出了城,两边都是苞米杆摞成的垛子,一个包,一个包的。

    我有点沉不住气,凑到二舅耳边喊道:“舅,咱这是干哈去?”

    “朝鲜屯。” 二舅侧过脸喊道

    “啥?”

    他妈的风太大,感觉说出来的话都给刮跑了。

    “朝……鲜……屯。”

    二舅又喊了一句,我才听清。

    东北很多城市都有朝鲜屯,这个就像国外很多城市都有“唐人街”一样。

    朝鲜屯,就是朝鲜族聚居的地方,在东北不管哪个城市管他们都叫朝鲜屯。

    一听是在这里谈活,我估计是二舅和人做的局子。

    话说这高丽棒子有个性格缺陷,他们单打独斗的时候特别的勇武,打架很厉害,但是做起买卖特别小心,感觉像变了个人,娘们吧唧的。

    而这次估计是老毛子要买棒子的货,但又不懂,只能叫上一个行家做中间人,顺道帮忙给掌掌眼,也就是看看东西的真假。

    当然这中间人不是白当,要收取成交价的两成作为佣金,谈的越高佣金也越高,但是这中间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必定要是行业翘楚。

    二舅在龙江地界小有名气,以前做过跨国的买卖见过世面,行里行外都认他。

    我们一路向南,还没出了三家子,大雪便下了起来。

    二舅催促马儿快跑。过了昂昂溪离开大路,下到小路。

    说是小路,其实完全埋在积雪之下,二舅凭着多年的经验,在雪地里找着方向。

    一棵倒下的枯木,一丛苇子,在他眼里都是路标。

    走了大半天,眼前终于出现一片白色的屋顶,黑色的屋檐在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

    此时我的睫毛,眉毛头发全部挂上白霜,呼出的热气把狗皮帽子的边缘冻成了一圈冰壳。

    进了屯子,绕了两绕便走到一家大户门口。

    这屯子不大,百来户人家,四五条街。拴好马,我和二舅抖落好身上的积雪,二舅从怀里拿出一个酒囊喝了一口“三鞭酒”,又递给我,我也喝了口,这酒像是一条火线下到胃里,顿时手脚暖和了起来。

    我和二舅定了定神,整理好衣服,二舅使了个眼神,示意我敲门。

    “咣咣咣”,我使劲的砸了几下木门。不大会功夫,里面传来脚步声。

    “哪古斯害奥儿?”

    (朝鲜话:谁啊?)

    “我,老刘”

    “哗啦、哗啦、哗啦”,里面的人打开门栓。

    听声响,这是三道门插,这棒子还真谨慎。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鲜族爷们,留着八字胡。他有点驼背,这使得他只要一说话就要故意抬的抬起头,看着有些阴险。

    鲜族爷们丹凤眼眯成一条缝说道:“来了。”

    语气显得和二舅是熟悉的。

    “嗯,这是我家小子六水,你见过吧。这是你崔叔,叫人啊”

    “崔叔。”

    “恩,长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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