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舟的脚趾伤口,三天换一次药。

    每到换药时,孙琳就会进府来,这一日大早上,天气回暖,孙琳荆钗布衣,背着药箱从角门进来,“少夫人气色红润,这几日将养得不错。”她放下药箱,与宋观舟问了好。

    “还好,倒是孙姑娘是一人来的?”

    看着药箱就不轻,还是实木结构,孙琳身形不算矮小,但瘦弱。

    “自然是一人来往,现在入了春,许多咳喘病患都来问医求药,父亲与兄嫂都忙不及,再者也不远,二三里地。”

    说完,还从药箱里拿了一瓷罐物件,双手递了过来。

    “这是一昧新调制的香膏子,去年我搜罗些腊梅花,加上许多药材,调制出来的药香。我看少夫人眼角怠懒,想来夜里睡不踏实。不如临睡前熏起来,有助眠清心之用。”

    宋观舟接了过来,打开盖子,一股夹带着中药的味儿就扑面而来。

    “原来孙姑娘还会制香,真是能人巧手。”

    孙琳笑了起来,“药香不分家,许多香料本就是能入药的,我寻思着这也是一门生意。”

    “那我并多谢孙姑娘了。”

    换药是痛苦的,扯到伤口又弄得血淋淋,十指连心,自然不好受。

    但宋观舟忍了疼,一场换药下来,虚汗淋漓。

    因为那场封建迷信的迫害,现在宋观舟已经学会痛苦时不哀嚎了,代价太大,但也让她深刻的知道,她无娘家依仗,在这公府里如履薄冰。

    毫无资格撒娇卖痴。

    如果曾经还有点本钱,但上元节这么一闹,几乎失了全部。

    外头裴海求见,荷花出去说了宋观舟正在换药,裴海回答,“许娘子先送了几个人过来,世子夫人说本就是给四少夫人使唤,四少夫人掌眼即可。”

    荷花进去禀明裴海来意。

    宋观舟还疼得没有缓过来,这会儿浑身乏力,只得让荷花传话。

    “海叔,少夫人说海叔看着挑拣就行,只图手脚麻利,勤快踏实就行。”

    裴海有些头大,“这……”

    荷花眨巴着眼睛,有些呆滞的看着裴海,“少夫人换药,疼得很,恐怕是没有精力选这些。”

    既如此,裴海只能自行决断。

    幸好裴岸外出与秦庆东小聚回来,听说人来了,倒也不管其他,坐堂屋中正位上,招呼人来。

    许娘子听说四公子亲自选看,嘴上赶紧应承,一转身就敲打大大小小十来个婆子丫鬟,“这处主子宽厚仁爱,国公府比之前你们在过的也是富贵多了,一个个的打起精神,主家若是看上,可是你们的造化。”

    说完,才同儿媳拢着一堆人,排队来到书房所在的景舒苑。

    几个插着草签子的小丫头只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堂屋主位的裴岸,脸皮一热,马上低下头。

    堂上公子,富贵风雅,长得又是颜如白玉,温文尔雅。

    许娘子倒是见过好几次裴岸,熟门熟路行礼请安,又呵斥一帮子丫鬟婆子照葫芦画瓢,有几个小丫头年岁不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得腿一软,直接给裴岸磕了几个头。

    许娘子一个个介绍,说了年岁来历,裴海遇到合适的多问几句。

    从头到尾,裴岸都不言语。

    最后留下来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说是南边遭了雪灾活不下去,逃难到京城来卖身的。

    再有两个媳妇子,三十来岁,身形倒是不错,看上去老实木讷,一个识得几个字,另外一个能做一手好菜。

    裴海有些嫌弃,“这个年纪,如何被前头主子买了出来?”

    其中一个识字的媳妇子跪下规矩的磕了三个头,“奴的丈夫嗜赌,本也做些小本生意,后头赌得倾家荡产,膝下本有两个孩子,闺女早已卖了,大儿他尚且舍不得,于是把奴典卖,后头日子到了他没钱赎奴,东家主母嫌奴碍眼,转卖出去,几次三番来到京城,且求主子收留。”

    长得貌相平平,言语说话间也没有自怨自艾之态。

    仿佛生活给予的痛楚,在生死存亡之际,只有近乎平和的麻木。

    另外一个擅厨事的有些结巴,跪下来只说了句,“丈夫不喜,休了奴家,奴家无处可去只得卖身求个活路,请主子收留。”

    挑来选去,也不过就这四人能入眼。

    许娘子带了四人同账房那头做了契书,又吆喝着四人按了手指红戳。

    “是你们命好,得主子收留,往后多点眼力见。”

    交代几句,带着未被选中的婆子丫鬟出了门,裴海寻了裴岸,得了首肯,“我去二哥二嫂那里说了,楚姑姑和桃嬷嬷会来教授她们些内宅之内的礼数,宋氏入门匆忙,带来的陪嫁之人也散得差不多。”

    都是耕读人家出来的丫鬟婆子,心柔面软,不过几个月,就被人挑唆宋观舟打发出去。

    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留住,这么一看,裴岸都觉自己这房夫人真是非一般的蠢笨。

    临近休息时,裴海又来禀告。

    裴岸身着中衣,唤了他进去,主仆二人落座之后,裴海才说道,“四公子,世子夫人那头刚才遣了楚娘过来,向您举荐了个人。”

    “何人?”

    “不知四公子您是否还记得,先前世子夫人跟前的陪嫁丫鬟珍珠。”

    裴岸略做回忆,微微颔首,“不是早陪了小子出去,有个年了。”要说这姑娘,府内上下还真是无人不知,珍珠长得较一般丫鬟好看,同小萧氏从小一块儿长大,本是存了媵过来做通房丫头的,哪料到这珍珠抵死不从。

    恰逢小萧氏有孕,与裴辰正是情浓之时,哪知裴辰转身就要收了珍珠。

    珍珠本就无意做什么房中人红袖添香,何况这会儿小萧氏才初初显怀,于是回绝了裴辰。裴辰一气之下,找了小萧氏斥责几句,大致说她善妒狭隘,难做得一府主母。

    说得小萧氏气急败坏,哭了一夜,天亮就见了红。

    珍珠吓破了胆,幸好小萧氏卧床休养几日,稳住了腹中胎儿,不然她只怕也得丢了小命。

    因为这事儿,小萧氏存了疑心,如若不是萧家根骨,她只怕就把珍珠送到裴辰床榻之上。但是回头一看,珍珠较之她而言,甚是娇艳,裴辰三番五次想要上手,都被珍珠回绝。

    如此刚烈,不止惹来裴辰厌恶,就连小萧氏心头也不舒爽。

    我的夫君,伏低做小都求不来的温存,而你却不做回事儿。区区一个丫鬟,真是矫揉造作。她心一横,趁着裴辰伴驾秋猎时,干脆把珍珠配了李庄头家的病秧子,生米做成熟饭,待裴辰回来知道后,大发雷霆却也于事无补。

    这些年,珍珠就跟着病秧子在庄子里过日子,从不敢来府中请安。

    两年前,病秧子害了肺痨死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

    李庄头老俩口也老了,想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守在跟前也不是个事儿,才在腊月里来府里寻了裴海,有幸到了小萧氏跟前磕头请安。

    顺口说了珍珠的事儿。

    小萧氏听到这回避多年的名字,心头情绪极为复杂,当听说病秧子已经死了两年,忍不住一叹,“膝下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吗?”

    李庄头的老婆子躬身谦卑答道,“都怪我那短命的儿不中用,曾是有过,月份尚浅又滑了。”

    如若珍珠不做裴辰的通房丫头,看在大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小萧氏是能与她寻个好亲事,做个管事娘子,再奶上淩哥儿或是桓哥儿一年半载的,今后必然荣华富贵。

    可惜萧引秀发现裴辰喜爱她这个丫头,便再见不得珍珠那张脸。

    哪怕珍珠谨小慎微,往日里还会敷粉抹脂,自世子爷有了这心,并再不敢收拾打扮。

    尽管如此,天生丽质难自弃。

    小萧氏有了些不忍,让楚姑姑跟着去庄子上探望珍珠。

    回来后,楚姑姑伏在小萧氏耳际嘀咕道,“说来也怪,这李庄头家待她如珠似宝,这些年田间地头不让她去,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竟然养得比往日还更美艳。”

    如此,小萧氏歇了召她回来的心思。

    几日后,庄子里的房子着了火,人倒是无碍,唯有珍珠伤了脸,楚姑姑又领着府医亲自去了一趟庄子上。

    回来才点头说道,如今半张脸甚是可怖,问了张大夫,就是好了起来,也再不复从前五分。

    萧引秀叹口气,叫回来吧。

    楚姑姑拦住,“不祥之人,就算回来也不能放到您的跟前,您就算再念着旧情,也得想想两哥儿。”

    萧引秀愣住,“那怎么办?说来珍珠不曾有半分对我不起,倒是我——”

    “夫人,您说什么呢,您对她掏心掏肺,她不是应该向着您嘛。”楚姑姑拦住萧引秀的自责,“年后再说,我看她伤势还得将养些时日。”

    正月之后,李庄头的老婆子又送了些干货进来。

    恰逢韶华苑里要补缺个姑子,想到宋观舟那没有脑子的行事做派,索性同楚姑姑说了这个想法,楚姑姑第一反应自然是不行。

    “珍珠曾是夫人您跟前的人儿,如今放她身边,以她那针尖大的心眼子恐怕以为你是往她院子里塞人呢。”

    何况,珍珠还是破了相的寡妇。

    如此不吉,放到妯娌跟前,岂不是故意送了些说辞给那宋氏。

    “我自是知道,但珍珠曾经也是我娘跟前富养出来的姑娘,管家行事都是一等一的好,如今老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去外头采买,能采买到这样的?笑话。”

    萧引秀叹道,“左右我也知道,是我心急了些。”

    如今裴辰身边有名分的妾侍不过两个,但没名分的丫鬟倒是不少。

    有时候觉得多了珍珠一个,没准儿还多了个帮手,可更多的想法就是这恶心她的事儿,可以是天下间任何一个狐狸精,却不能是与她拉着手长大的珍珠。

    楚姑姑还想再说几句,萧引秀心意已决,“你去海叔那里游说一番,如若老四执意不要,那宋氏也嫌弃,再做打算。”

    裴岸听完裴海说了珍珠这几年的境遇,不禁多了几分感叹,“我那老舅母跟前养出来的丫鬟,确实不错。就冲着她能抵住我那二哥的诱惑,守住本心,已是少有的心性。这样吧……你明日里把人带到宋氏跟前,她若不留再说。”

    裴海一愣,“四公子,四少夫人那性子……,怕是容不下如今的珍珠。”

    毕竟珍珠是世子夫人跟前的人儿。

    裴岸叹道,“你问问再说,她如今猫一日狗一天,性子变幻多端,脾气秉性更为冲撞,身边若有珍珠护着拦着,倒也不是坏事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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