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静,廊檐雨水满溢。
雪白兔儿在笼中啃噬着草料,先前死寂危险的气氛缓和下来。
青年落下那枚莹白的棋子,孤孤冷冷,单枚入局。
指尖更是触目惊心的修长白皙。
他的手很漂亮,指尖瘦而长,指骨明晰,透过烛火的折射,被摇晃的烛光滤过一层剪影,显得更加透白,手背上血管的纹路几乎都清晰可见。
姜藏月目光落在棋子上。
他扬起一个笑,像只是在跟她讨论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问题。
“姜姑娘不接受我的投诚么?”
棋如人生。
譬如纪晏霄其人表面笑意盈盈温润如玉,实则满腹算计,但偶尔也有几分真心合作的诚意,当真是让人有些动心。
他剪了剪灯芯,屋中更加亮堂了些,那些炭盆中的血迹也再不可寻见。
“殿下想要做什么?”姜藏月冷问。
“姜姑娘。”他低头轻笑:“就算是俘虏也该有投诚的机会。”
姜藏月沉默。
青年抬手将菱花窗用撑杆撑起,又指了指殿外锦鲤池畔的一从植物,枝条柔软横生,肆意生长。
“那是结香花树。”他收回指尖,眼底含笑说着这话。
姜藏月眸光平静。
这种植物她听说过,当枝条刚长出来的时候就可以弯起来打个结,以后这枝条都会扭曲生长,直至最后长成坚硬的树枝,树枝开出旧棉布那样微微泛黄的花朵,而那结也成了一部分。
树枝因病态的绕折显得缠绵艳丽。
据传闻去结香花树打结,就可化解噩梦。
青年踏出屋中,月色勾勒出他昳丽容颜:“结香花树昨日方种在殿中,姜姑娘应该会喜欢。”
“喜欢?”
姜藏月眉眼顿了顿,他如何得知她时有噩梦。
青年缓步而出,直至行至结香花树前,替那微微泛黄的花朵拂去碎散的积雪。殿外雪灯如豆,灯下是他温润的侧脸,拂雪的动作格外细致。
这样的人如熠熠白雪,又如世间皎月,在某一瞬给人感觉是沾染上温度的一缕风。
姜藏月看向他:“殿下为何会觉得我喜欢结香花树?”
这株结香花树是特意移栽到了安乐殿,是打算攻其不备,瓦解心防。
这并没有任何用。
纪宴霄拂去结香花树的积雪,瞧着风雪小了这才走近。
待近了忽一阵风吹灭了廊檐下的灯笼。他话音低沉悦耳,语调不疾不徐:“直觉。我说了,姜姑娘可以将我当成棋子。”
竟是说真的。
但这样的人不能信。
姜藏月道:“我没有这样的习惯。”
从他知道她的身份,合作的关系便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防备,他也在算计她。
同样的狼子野心。
纪宴霄漆黑浓密的眼睫下眼神温柔,神色专注将灯笼重新点上,灯影照得壁人成双。
他只是看着摇晃的灯笼,叹息:“郡主为何总是信不过我。”
姜藏月神情淡然。
“我不会背叛郡主。”他含笑,眸底似乎撒着碎金:“郡主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
约莫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纪宴霄叹息:“郡主如今是在收拢人脉对么?”
“殿下想知道什么。”
“薛是非。”他弯了眉眼:“孔青,这两人郡主都想要。”
姜藏月也没有反驳。
这两人确实她都想要,薛是非她有把握,孔青同样是个有才干的人。她需要人重新归拢从前效忠长安候府的骁骑卫。那么纪宴霄最好不要成为她的阻碍。
“郡主想要我的人说一声就是,孔青定然愿意为郡主办事,我也一样。”他语气温柔得过分,仿佛她想要什么都能双手奉上,更甚似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互相信任之人。
殿外起了风,菱花窗被风声砸开,放在几案上誊抄佛经的纸笔卷得四处散漫。
“郡主可以信我。”他含笑强调。
姜藏月眸子分明:“殿下这话好笑。”
“如今多方人马都在拉拢殿下,稍不注意翻脸便是人财两空,想来危机感还是不够重。殿下凭什么认为我会将赌注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这样的风险不是太大了么?”
“我不过一个小小宫婢,哪里懂这些呢?”她轻笑一声:“殿下这话奴婢不敢当,奴婢便是跟着殿下就是了,你说是么?”
纪宴霄看向眼前少女。
这几日风雪不停,明显她的风寒还没有好彻底,整个人比起从前更是削瘦了不少,白皙面容且见不到半分血色。
便是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强撑也要去廷尉府,她从未顾忌过自己。
她不需要与任何人合作,也不需要任何人干涉她的决定,就如同他今夜踏过那条线,险些将自己交代在这里,她当真动了杀心。
他更知道,就算说出当年沉香寨的那一段结缘,她也不会顾及分毫。是以她已经在汴京徐徐开始编织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心有猛虎,利爪扑之。
纪宴霄道:“郡主。”
姜藏月蹙眉,忍下脑海里眩晕的不适。
“命最金贵,很多事情不急于一时。”他目光落在她身上,语调温润:“也不差这两日。”
这是知道她前几日风寒之事还未好全,他大约是听庭芜说的。
姜藏月只开口:“我自有打算,殿下不必管得太宽。”
待人走后,她关上屋门,整个人踉跄两下,下意识撑在几案上,稳了片刻这才好受些。今夜风寒又加重了些,身上发烫,且有些反胃。
她想着自己这么些年甚少生病,一次生病竟是这么难受,不由得自嘲一笑。
窗外廊檐下的灯笼映衬在少女容颜上,更显身子单薄。
满初进来也瞧见这一幕。
她赶紧将人扶着:“师父,这些事急于一时是不成的,休息几日也无妨。”
满初将一旁的浅青带兔毛的披风将人包裹起来。
姜藏月顿了顿,被这样温暖的披风包裹,她适才想起着披风是纪宴霄当初送来的,披风下还绣着几株兰花草,栩栩如生。
她想要将披风扯下来,又觉得有些欲盖拟彰,便放下了这桩事。
在这嘈杂的风雪夜,她将披风拢紧了些。
纪宴霄今夜做的这些事,究竟是想要什么呢?他在算计些什么。
他会不会妨碍她要做的事,但她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敢将长安候府的事捅出去。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姜藏月示意满初去看看。
方打开门,庭芜端着药碗站在门口,那四条小辫儿分外明显,眼底带着关切。
他将药碗递给满初。
一股苦涩的药味弥漫进了屋,热气升腾,一旁还放着金丝蜜枣。
姜藏月眉头蹙得更紧了。
庭芜嘿嘿一笑:“殿下说姜姑娘风寒未痊愈,汤药是万万要喝的。”
姜藏月垂眸片刻。
满初接过药碗,庭芜挠挠头到底还是想说点什么,分外真诚。
“姜姑娘。”他叨叨:“殿下是真心待你的。”
雪灯再一次熄灭。
汴京城陷入宁静,红墙碧瓦顶着积雪,也不知伫立了多少年不见变化,纪宴霄回主殿时,嘴角血迹再度溢出。
宫道上有宫人已经在清理积雪,方便明日贵人们进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见停。
主殿内重新燃起了灯烛,庭芜回来的时候也带了不少膳食,羊杂锅子和苦汤药子。
顿时主殿里也热气腾腾。
纪宴霄端起药碗喝了起来。
庭芜本想让殿下吃些羊杂锅子,可想到今夜这事儿到底有些郁结于心,给谁说话都不对劲儿。
“殿下你中蛊了。”庭芜不由得一阵唉声叹气。
“喝点儿药吧,不然这血都不够吐的,你说你故意去招惹姜姑娘做什么。”庭芜瞧着纪宴霄擦干唇角血迹,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态度。
“殿下你有听我在说话?”
纪宴霄放下药碗。
庭芜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以长安候府的事情他知道庭芜也清楚。
“不然咱们解除合作算了?”庭芜嘟囔了两句:“人家明显对你没心思。”
纪宴霄擦了擦唇角,药也喝干净了。
“那又如何?”
庭芜一怔。
纪宴霄垂下眼睫,唇边带笑:“如果能一步步靠近她,那就是我想做的。”
“就姜姑娘那秤砣心,女娘心似铁。”
“是么。”
庭芜长长哀嚎:“我看这笔账是算不清了。”
殿外停了风雪倒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透过支起的窗,便能瞧见承清宫灯火辉煌的模样。青年弯弯眉眼。
“我在想一些问题,待有朝一日想清楚便就是有了答案。”
“只怕没等殿下想清楚,命都搭进去了。”
纪宴霄搅拌着碗中的羊杂汤,慢慢尝着食物。
“不会太久时间。”
“殿下想清楚那最好。”庭芜有气无力。
纪宴霄眉眼含笑递给他一碗羊杂汤。
庭芜忍不住道:“眼下太子已经回京了,只怕是要腾出手见一见殿下。”
纪宴霄柔和着眉眼:“他也该死。”
庭芜嘴角扯了扯,陷入沉默:“”
是的,他们都该死。
庭芜等吃完收拾完碗筷带上门又开始商量一些事儿:“太子入京就去见了纪鸿羽,不知说了些什么,幽州雪灾的事纪鸿羽就不追究了。”
纪宴霄看着几案上重新摆好的棋局,继续说:“太子与纪鸿羽谈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明日朝堂之上若这事没有被人提出,便不了了之。”
“我觉得除非是太子回京给纪鸿羽带来了利益超过雪灾的程度,这事儿实在蹊跷。”庭芜撑着下巴,又看向纪宴霄:“殿下怎么看?”
纪宴霄落下棋子,这事儿他想过,太子既然回京,说明幽州的事都被处理干净了,这不会是巧合。纪鸿羽更是个自私自利之人,什么样的利益能让他放弃幽州百姓的命。
纪宴霄眼眸含笑眺望红墙碧瓦,像是轻笑:“急什么,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太子冲着谁来的,再等等就明白了。”
说完这些事儿庭芜带上门出去了。
主殿恢复寂静。
棋局上棋子黑白分明,似乎对面坐下了青衣少女。青年含笑落下棋子,疏通了白子的去路,局势一片晴朗。
那些堵路的兵卒溃不成军,只移动一枚棋子,局势便瞬间瓦解,而这枚棋子是她落下的。
执棋人从来在局外。
恍惚间他听见了少女清冷单薄的声音,明明发着高热,却不露半分端倪与他周旋。
不动声色以香下蛊,冷眼看他吐血噬心。
“这并非以身做饵,而是给一个人希望又让他落入置于死地的绝望,这才是以身入局。”
“这一局,我只要做唯一的赢家。”
殿外的雨声更加急促起来,像是天破了一个无休无止的窟窿,四面八方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似要将整个皇城完全颠覆。
更似有满地死尸倒在他面前,似有无数人在临死前哀嚎,也有人还未死便跌进了尸坑被焚烧。
年过花甲的丞相抓住了他的裤腿,睚眦欲裂且疯狂将他推远。年幼的孩童裤腿上都是擦不干净的血迹,有新鲜的,也有凝固成褐色的痕迹,不止一个人的血。
“太子!武安国破,您往后若不能复起,这辈子都别再提一句武安!”
“纪鸿羽狼子野心,杀尽武安百姓,尸体堆积不日必将时疫不绝,不要再回来了!永远不要再回武安!”
“你不是武安太子!从今往后也永远没有武安太子聂昭和!”
“武安亡了!”
纪宴霄在这个雨夜里呼吸沉重。
跳进窗的雨珠沾湿他的衣袖,冰凉的触感将他唤醒。
那些尸山血海,那些猩红眼眸,武安帝自尽,皇后上吊,任人欺凌,家国不存。
越是这般他笑得越是如沐春风。
似有无数人影从眼前闪过,瞧不清却盘旋不肯离去。
汴京这个肮脏地,有人与他一般同负血海深仇。
在这片土地上,各国盘踞,皇权更迭,当年是武安不敌长临输去了整个国家。如今有朝一日他抹了纪鸿羽脖子,踹翻他的皇位,杀光他的继承人,那便是长临不敌武安。
历史向来都由胜利者书写。
他在今夜想起青衣女子那双清冷的眼眸,他与她本就是共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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