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垂枝,缈如春光。
园中溪流潺潺还带着昨夜化霜的一点水汽,初生草芽嫩得如碧波粼粼,远山也柔和轮廓。
宝珠轻手轻脚替少女披上鹅黄兔毛领披风,便静静站在一侧。
窗前少女神情恬静修剪花枝,凉风描摹其眉眼,像雾那样薄清,似一整春的色光琉璃,都流进了双眼。
宝珠只觉二小姐真的美得惊人。
这样的美不似汴京一板一眼的大家闺秀,更像是早春雨自山林远赴而来,留下淡淡蜿蜒的痕迹。
然后润物细无声且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沉沦其中。
她本就是老夫人派来伺候二小姐的奴婢,平日里二小姐的一言一行都要跟老夫人禀告,可跟二小姐相处了几日,她竟然觉得事事都与老夫人言明,可不就是背叛了二小姐。
意园中的其余几个小姐妹也是如此,二小姐对人极好,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更是与她们推心置腹相处。前几日她母亲生病了也是二小姐拿出银两让她回家探亲,待母亲好全了才回府伺候。
宝珠攥了攥拳。
她正想着,二小姐今日的汤药又送来了,二小姐不怕苦,更没有浪费喝得干干净净。那些氤氲的苦药烟气让人瞧不清她的眉眼,反而多了几分柔和不可接触的距离感。
二小姐还会跟送汤药的婢子道谢。
二小姐在外漂泊了十年,这十年间能将二小姐养成这副性子宝珠喃喃,那家人从前定然也是十分喜爱二小姐的吧?
可老夫人说了,不允许二小姐和之前的人再接触。
宝珠甚至想不明白,究竟要用如何的法子才能阻碍这些事。
她正苦恼着手却被人握住,宝珠抬眸一瞧,二小姐正望着她,似有些犹豫。
那捏在手上的手帕早已经有了几分湿润,宝珠连忙起身行礼:“二小姐”
“娘亲这些时日不提让我去小佛堂祭祖可是可是不信任我,我”姜藏月捏着手帕委屈垂泪,几度哽咽。
宝珠连忙解释。
老夫人只是怕她触景生情,也怕自己触景生情,这才耽搁了去小佛堂的日子。毕竟除却二小姐的牌位,先祖的牌位也在里面供奉着。
可以说是廷尉府最森严之地。
姜藏月一边说一边落泪,模样娇弱,更是让人我见犹怜,任谁都看不清她真正的打算。
“宝珠,你是怎么伺候二小姐的?”一声严厉的呵斥声响起,宝珠连忙下跪:“奴婢见过老夫人。”
转身一看,安老夫人正大步过来,瞧见哭得梨花带雨的姜藏月,安老夫人连忙问:“意儿哭什么?可是这些刁奴伺候的不周到?”
姜藏月红红的双眼看向安老夫人,咬了咬唇,像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安老夫人身后的赵嬷嬷上前就要给宝珠两巴掌,横眉竖目:“伺候不好二小姐,拉去外头发卖了!”
宝珠惊慌。
姜藏月这才阻拦赵嬷嬷的动作,擦着眼泪,小小声开口:“不管宝珠的事,是是我自己想到一些事情。”
安老夫人心疼替她擦去眼泪:“意儿想要什么娘亲都能给你,咱们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别哭,哭得娘亲心里难受。”
姜藏月点点头,哽咽道:“都怪我自己性子太弱了。”
安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主厅:“意儿来。”
姜藏月坐在她身侧,安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能回家娘亲就很高兴了,倒是你的身子这般虚弱,正好小厨房里炖了人参鸡汤,最是补身子了,待会儿可要多喝些。”
姜藏月点点头瞧着碗中的鸡汤。
唇齿间还有浓浓的甜咸香,或许是想要真心弥补安意,只想要将最好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安老夫人也会心疼自己的女儿么?
那么长安侯就不心疼自己的儿女了么?
姜藏月小口喝着鸡汤,似是什么人间美味,一点点将鸡汤喝了个干净。
顷刻间,她又轻咳了几声,本就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又生来体弱,这一咳脸上唯一一点血色都迅速消退下去,瞧着更是病入膏肓。
“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安老夫人替她擦擦嘴角,连忙担忧开口。
姜藏月摇了摇头,眼底有些泛红:“无碍,让娘亲挂心了。”
安老夫人到底还是让人去请了林太医:“你身子弱断大意不得,听娘亲的话。”
好在诊断之后,病情还算稳定,安老夫人也稍微放心一些。
在陪姜藏月回意园的时候,她终是妥协向姜藏月解释:“意儿想去小佛堂祭祖,这事儿娘亲也跟你爹爹说过了,只是这几日小佛堂在修缮,待修缮好了祭祖必定要去的。”
“你也别挂在心上,你爹爹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更不擅与人解释,但你爹爹这些年为了找你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比娘亲少,他是疼你的。往后有什么事只管跟娘亲说。”
姜藏月在安老夫人面前,自然张嘴就是善解人意,很是有些委屈道:“爹爹有顾虑我都是知道的,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只是我听说寻常人回家都会认祖归宗,我以为是爹爹娘亲不喜欢我,所以”
话落,她眼眶又红了红,因为着急解释还咳了两声。
安老夫人心疼人都来不及,自然不会怀疑眼前的宝贝女儿有什么想法,给姜藏月说着体己话,这才道:“瞧瞧你爹都做的什么事!眼下事情说开了就没有什么误会了,娘亲选个好日子咱们一起祭祖。”
是没有什么误会,小佛堂里藏起的秘密太多了,还有安永丰贪赃枉法勾结边境总督司马泉的证据,他又怎么会轻易让人进去呢?
姜藏月抿了一口清茶。
过几日祭祖摸清小佛堂的人手布置后,她还需要单独去一趟。
当年长安候府的人入了廷尉府后就销声匿迹,只能说明廷尉府里有暗室,然整个府邸她都勘察了一遍,也只剩小佛堂了。
她在廷尉府倒不至于真的来和安氏上演天伦之乐。
于她而言就只剩下复仇一件事,她不会浪费时间做任何无用功。
姜藏月说起另外一件事:“娘亲,大姐姐在宫里过得不开心吗?”
安老夫人顿了顿,估摸着没想起姜藏月怎么提及了安嫔,这才含笑开口:“怎么了?是昨夜你大姐姐和你说了什么?”
姜藏月点点头。
安老夫人叹息。
“你大姐姐当年是不愿意入宫的。”安老夫人娓娓道来:“不过如今说这些也都晚了,当年也就是没得选择,如今三皇子已死,是以妙栗性子变得有些极端。”
“入了宫的女子便再没有了自由,所见也只有那四方的天儿,意儿,宫廷王侯府邸深似海,万不要动心。”安老夫人看向姜藏月:“这汴京世家好儿郎数不胜数,凭廷尉府的家世皆可任你挑选你可记住了?”
安老夫人说得仔细,姜藏月听着。
在所有人眼中,入宫就是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她怕意儿在外漂泊十年,终究养成了浅显眼皮。
安老夫人有些担忧,也就点到为止了。
姜藏月说:“昨夜大姐姐与我闲谈,说是想让我入宫陪她做姐妹。”她似无意提及这一句。
“妙栗当真这么说?”
“确实如此。”姜藏月想了一下:“难不成在宫外我与大姐姐便不是姐妹了吗?”
安老夫人神情凝重:“这样的话万不要再说。”她手中茶杯狠狠放下:“当真是算计到自家姐妹身上了。”
姜藏月假装疑惑。
“往后你大姐姐再说什么你听听就是了。”安老夫人嗓音有些冷:“她如今做事是越发荒唐,便是三皇子身故,她记恨着你爹,如今才攀咬这个攀咬那个。”
“我安氏搭进去一个女儿,断不会再搭进去第二个,你记住了。”
入了宫的,离疯子也就不远了。
姜藏月颔首,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为何大姐姐会记恨爹爹,是爹爹做错了什么事情吗?都是一家人岂非家和万事兴?”
姜藏月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安永丰弃车保帅舍弃三皇子将自己干干净净摘出来,又害死了安妙栗所爱之人,安妙栗如何能不恨。
“意儿。”安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开口:“世家大族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将伤害最小化,若是能舍弃一人而能保全家族,娘也会如此做,你大姐姐事到如今都看不明白这个道理。”
脆弱如琉璃的何止大厦将倾的世家,还有那摇摇欲坠的皇权。
“意儿,若是你爹做出错误的选择,皇权倾轧而过的时候廷尉府也不过是蝼蚁。”安老夫人收起手帕:“你如今是娘亲唯一能留住的女儿,万万切记娘亲跟你说过的话。”
安老夫人慈爱看着眼前少女,眼神坚定。
意儿虽然失踪十年吃了很多苦头,但同样避过了当年太多的灾难,不过是福祸相依。
只是妙栗已经听不进去什么,恐会害了意儿。
有些事是该早早做准备了,当娘的总要做些什么。
空气变凉,意园闺阁中却燃起了袅袅清香。
宝珠瞧着桌案上的十几种香料摆放整齐,衣着单薄的少女背脊挺直而坐,一头青丝仅仅用一只银钗挽在脑后,手上添着香,神情安然。
她到底忍不住上前给二小姐披了件衣裳,又沏了壶热茶过来,这夜间的天儿本就凉,若再感染了风寒,只怕二小姐身子承受不住。
宝珠闻着沁人的清香,忍不住开口:“二小姐这是制什么香?闻着倒是整个人都舒坦了一般,若是奴婢说,这汴京制香的世家小姐怕是都赶不上二小姐。”
姜藏月手中香箸挑了挑,又加了两三味香料进去,香气更是氤氲扑鼻。
宝珠是不怎么了解这些的,在她看来熏香总而言之都特别香就对了,还特别贵,有时候一味香料就能买到一两银子还只有一丁点儿。
姜藏月盯着香炉里的香升起淡淡烟雾,继而浅笑:“听闻娘亲时常失眠,我刚好懂得一些制香,想着给娘亲试试。”
宝珠恍然大悟:“原来二小姐是为了老夫人,二小姐当真是孝顺。”
“香是成了,明日一早你拿去给娘亲试试,若是效果好,回头我再多制一些留着,也好让娘亲睡个好觉。”
宝珠连忙行礼笑道:“二小姐放心,这点儿小事奴婢定然不会出岔子。”
“二小姐,老夫人请您去一趟主厅。”翌日姜藏月刚由着宝珠梳洗打扮好,安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就笑着过来了。
“今晨你让宝珠送来熏香。意儿能有这份心意娘亲很高兴,你是如何会制香的?”到了主厅,安老夫人拉着她就在椅子上坐下。
姜藏月道:“这是女儿应尽的心意,从前跟着制香坊学的,娘不妨试试。”
安老夫人仔细瞧了瞧她的神情,见她一脸濡慕含笑,便也爱怜搂她入怀:“当真是女儿贴心,娘很欣慰”
“不过意儿能回府也要好好感谢纪侍郎,今日纪侍郎上门拜访,可要好好招待人家。”安老夫人说话间也不免未雨绸缪。
廷尉府如今也是虎狼环伺,若能给意儿多找一份保障也是好的,毕竟纪侍郎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名声上也算是意儿的义兄。
“意儿明白。”
安老夫人寒暄几句便让姜藏月带着纪晏霄去花园中走走。
两人并肩而行,中间只隔了半掌距离,清冷的气息近在咫尺。
晨时阳光照在飞檐翘角之上,一只蝴蝶被点染成金黄色,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里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楼阁琉璃瓦随着日光晃动而轻轻摇摆着。
青年的脸与雪衣肩膀被日光渡上一层碎金。
今日方来到廷尉府就听闻廷尉府二小姐十分有孝心为安老夫人制了安眠的熏香。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说过也要教他制香。
只是廷尉府的危险无处不在,若是将制香摆在明面上,将来安老夫人出事就不能与香有关,更不能被查出。
想来是有了万全之策。
少女那双眼实在太冷:“殿下今日是想做什么?”
纪晏霄行为举止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似乎那些阴暗疯狂都藏得极好,展现出来的是和煦温软。
他视线也落在少女身上,日光颤啊颤,鹅黄罗裙随风轻摇,其上织金银蝶似振翅欲飞,唯有她那双眼,依旧没什么情绪。
“纪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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