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站在见心斋主楼顶层,看着春雨将至的京郊四野,高务实口中轻轻吟诵。
在他身前,郭朴端着一杯热腾腾的香茗,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却嗤笑一声,道:“你这小子,又何必装得这般感慨,山雨欲来风满楼?哈……那搅动风云的手,难道不是你伸出来的?这场山雨,难道不是你筹谋许久的?”
高务实愕然道:“哪有?”
郭朴二话不说,抓起桌案上的镇纸,作势欲打。高务实连忙收起愕然之色,满脸堆笑的打躬作揖,求饶道:“老师息怒,老师息怒……这个山雨,呃,是有学生一份力。”
“啪!”郭朴把镇纸砸回桌上,一脸不屑:“一份力?你说这话的时候,就没觉得亏心?”
高务实苦笑起来,自嘲地道:“好吧好吧,共一份力,学生独占八成,这总成了吧?”
郭朴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叹息起来,幽幽地道:“你这些手段,到底是从哪学来的?我没有教你这些,肃卿也肯定教不了你这些,你……”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面色沉郁。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这哪是人教的,都是被逼出来的。”
郭朴看了他一眼却没作声,显然是等他解释。
高务实便又道:“老师,张阁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咱们早就有过讨论,也不必细说了,总之他绝非一个甘居人下之人,而且性子看似沉稳,其实却急躁不堪,让他等着按部就班地上位,他必定不肯。要不然,冯保和他又怎么会这么一拍即合?”
“至于冯保,那更不必说了,此人以权谋私,安排自己的兄弟、侄儿为官,大肆收受贿赂,甚至上次他送一幅字给张阁老,后来张阁老都不得不给他回赠了五千两银子,可谓贪得无厌……当然,阉人嘛,贪财一点,只要不乱政,咱们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他乱用公器,未经皇上允许,私自出动东厂番子,调查朝廷大臣、世代勋贵,这可是形同谋反!”
高务实面色一寒,冷冷地道:“眼下他大权尚未到手,便有这般狗胆,异日……嘿,指鹿为马也是不在话下。”
可不是吗,历史上高拱都已经被陷害得致仕回乡了,冯保还无中生有的搞出一个王大臣案来,非要把高拱置于死地。那个案子可不就是典型的指鹿为马?连张居正都差点被他这个猪队友给坑了——后来张居正的学生跳反,纷纷跟张居正决裂,其中就有拿张居正在王大臣案中态度不正说事的呢。
郭朴不说话了,他知道高务实这话的意思——冯保和张居正联手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了,那么冯保动用东厂之力调查“高党”以及各家勋贵,里头不可能没有张居正的影子,高务实说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击,也不是没有道理。
再加上,冯保甚至可能谋划过对高务实的行刺,这就更让郭朴愤怒异常——区区阉奴,胆大妄为至斯!
在郭朴眼里,甚或在任何一名文官大臣眼里,冯保这种行径都是绝对不容姑息的。
你今天敢刺杀高务实,明天就敢刺杀高拱!无根贱奴,安敢如此!
他虽然只是刺杀高务实一个编外文臣,但在文官们眼中,这就是对整个文官集团威严的直接挑衅!
所以,郭朴此时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对了,有一件事,之前忘了问你——让兵部自行调查戚继光,是谁的主意?你,还是肃卿?”
高务实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学生的主意,三伯也同意了。”
郭朴皱起眉头:“你应该知道,戚继光是最得张居正宠信的武臣,你让兵部去调查他,张居正还能不保他?”
高务实笑着问道:“老师是觉得学生多此一举吧?”他顿了一顿,却不等郭朴回答,就继续道:“让学生猜一猜:老师或许是认为,对于戚继光,咱们要么就干脆不动他,免得张阁老紧张;要么就干脆直接一棍子打死,以免让他更加铁了心地围着张阁老转?”
郭朴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来看,显然高务实猜得没错。
高务实很难得地露出一丝为难,想了想才道:“戚继光这个人呢……很矛盾。”
“哦?”郭朴对戚继光其实兴趣不大,但他对高务实这样的表情很有兴趣,这个被他评价为“算计过甚”的学生,很少有显得为难的时候——他是真的算计过甚,在算计之时简直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对每一种可能性都要尽可能周详地准备预案,所以他很少有这种“为难”的时候。
高务实道:“戚继光收银子这件事,其实学生也没有派人详查,但十有八九是真的。”
郭朴无可无不可地道:“那就抓呀,训诫算什么事?”
高务实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是他收的这些钱,并没有落在自己口袋里。”
郭朴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问道:“全给张居正了?”
“那倒也不是。”高务实解释道:“他肯定是要经常给张阁老送礼的,这不用说了,不过那不是全部,甚至不占他‘收受贿赂’和‘冒领军饷’的大部分。”
“怎么说?”
高务实挠了挠头,道:“学生听说,早在浙江时,戚继光就曾经招募两千人,却上报朝廷拿了四千五百人的军饷——实拿四千五百人的军饷。”
郭朴面色沉了下来,严肃地问:“有这事儿?没人弹劾吗?”
“不好弹劾啊。”高务实摊了摊手:“这里头他‘冒领’的两千五百人军饷,他自己一文钱没留下,全养兵了。”
郭朴一怔:“四千五百人的军饷,他只养了两千人?那意思是说,他手底下的人贪污,把他给蒙蔽了?这家伙连这点账都算不清?”
高务实噗嗤一笑,连连摆手:“老师误会了,这跟算术无关,而是他养兵真的这么贵。”
当下高务实就把戚继光练兵养兵乃至打造军械等等情况跟郭朴大致讲了一番,郭朴听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是掷重金养精兵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马上又问:“可这并不能解释你的做法。”
高务实叹了口气:“戚继光还是能干的,而且对于练兵一事,戚继光无可替代,既然他做这些事并非为了谋取私利,那就总算情有可原。至于……让兵部自查有打草惊蛇之意,其实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郭朴皱了皱眉:“你故意让张居正知道你们要动他?”
高务实再次摊了摊手:“就算不这么做,难道张阁老就看不出来?学生只是让他更确定一点罢了。”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吟着道:“你说得未尝不是事实,以张居正之权谋,自然看得出来自己已经身处何等险境,可是你这么做的意义又在何处呢?让他确定……嗯?等等!”
郭朴面色一变,眼珠连转,忽然道:“声东击西?”
高务实笑了起来:“老师法眼如炬,明见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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