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皇宫落钥闭门之前的最后时刻,高务实才从宫里出来。
今天的觐见,他和朱翊钧谈了许多事,最后还被皇帝留在宫里用膳,连用膳的一点时间都没耽误,一直在谈事。
出了宫之后,才发现不仅之前的一队抚标一直在等着,连高陌也来了。
高务实毕竟是风尘仆仆一路赶回京师,一到京师就被请进了宫,到现在已经有些疲惫,但高陌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他亲自前来,肯定是有事。
果然,高陌是带着一大摞拜帖和请帖而来的,高务实打起精神翻了翻,忍不住开了个玩笑道:“真是不回京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这拜帖请帖加起来怕不是有六七十本?这我要是挨家挨户宴请和拜访,至少两个月时间就过去了。”
谁知道高陌却道:“老爷有所不知,这已经是小的筛选过之后的一批了,筛选掉的都是些老爷肯定来不及见的,剩下您现在看到的这些,要么是四品以上京官、三品以上外官,要么是世爵勋贵。除此之外还有两类,即科道言官和老爷庚辰科金榜的同年。”
高务实苦笑道:“我说怎么随便翻翻,就发现几乎都是熟人。”
高陌没说话,只是做出垂首候命的模样,高务实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给出时间安排,以及选择其中哪些进行宴请和拜访。
叹了口气,高务实道:“皇上给我安排了个差事,三日后我要临时兼任今科会试同考官和殿试读卷官。按制,到时候就得住进礼部一段时间,张榜之前都是出不来的。”
这个情况显然也出乎高陌的预料之外了,他愣了一愣才道:“那这些……”
高务实果断地摆手:“挑两三个非见不可的就是了,其他人……都用考官规制婉拒吧。”
他实在是累得很,说完就坐进他的绿尼大轿里去了。其实以前高务实在京师是很少乘轿的,除非下雨之类的天气,否则一贯都是骑马。
不过现下情况不同了,他现在已经是三品大员、一方巡抚,况且又恰好挂的兵部侍郎衔,再在京师“纵马横行”,就要担心被参上几本,说他飞扬跋扈了,因此不得不改了习惯。
乘轿也有乘轿的好处,就是可以在轿子里闭目养神,而外面的高陌仍然是骑马,并且一边走一边向高务实汇报情况。
根据高务实刚才的说法,高陌挑了几个比较重要的拜帖和请帖出来,请高务实做最后的定夺。
高务实闭着眼睛听完,略微沉吟一下便道:“元辅既然下了请帖,那是必去无疑的,这是第一个。”
高陌在外毫不惊讶的应了。
“枢省算来是我本衙,大司马那里也不能不去,这是第二个。”
枢省即是兵部,高务实挂衔兵部右侍郎,吴兑既然来了请帖,这个面子也得给。高陌再次应了。
“至于第三家……”
高务实刚刚说到此处,忽听得队伍后方有人高呼:“高中丞且慢,司礼监有条陈送上!”
外头高陌很快道:“老爷,是内廷的人,刚从皇宫城门上放吊篮下来的,要见吗?”
“带他过来。”高务实心里有些诧异,司礼监送条陈?就算有条陈给我,也没必要这么急吧,刚才我在宫里的时候你们干嘛去了?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的司礼监掌印是黄孟宇,他虽然平时说话有些大大咧咧,但事实上绝不是个莽撞之辈,这么急着送信给我,想必是真有要事。
不多时,内廷的一位宦官就被带到绿尼大轿前,高务实还是比较给黄孟宇面子的,亲自下轿来了。
不过意外的是,那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却没有递上条陈,反而拿了一道奏疏出来,一边递给高务实,一边道:“中丞勿怪,方才那样喊只是迫不得已,这奏疏是皇爷刚刚才看到的,皇爷叫奴婢马上给中丞送来过目……不过待会儿奴婢还得再拿回去。”
高务实颇为意外,但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接过那道奏疏看了起来。
原来这道奏疏是云南巡抚刘世曾上报“事发原因”的,疏文是这样写的:
臣云南巡抚刘世曾言查探夷情事:莽应龙于万历八年檄招腾越州卫职官往见,兵备道恐出木邦罕拔诈计,乃密差通事募小坑等五人,携币帛鞍马,入缅侦探。不意倒为罕拔所执,拔遂益以人、文送之摆古,小坑等至,即罄所携物自馈莽贼。
贼内而遣归,附以氊叚锦布,数种狂悖语具在竹叶书中,无款贡意,且求贡之文甫至,而易置宣抚,窥伺腾永之文继之,一时二事,自相矛盾。随委通事谕以告文,优以金帛兼奖异罕拔,俾终贡事。适莽酋死,子应里嗣,不见。使不受汉赏,且怒罕拔贰已,囚之,而攻袭其地。此其悍悖明甚。今但当多方设策图之,不必区区以彼之贡不贡为也。
高务实看得微微皱眉,再往下一看,发现刘世曾的疏文已经写完,下面乃是朱翊钧的朱批:
先年莽酋桀骜,侵夺土司,地方官漫不经心,偷安养乱,以致藩篱尽撤,边境多事,却又捏称本酋献物以求通好,生饰虚罔,前经该官员着该科即便查参来说。
疏文和朱批都很简单,实际上事情也不严重。
简单的说,就是莽应龙之前膨胀得很,下令让云南腾冲等州的卫指挥使等官去参见他,云南当地兵备道觉得其中可能有诈,说不定是木邦宣慰司的头头罕拔使离间计,所以就选派了几个懂缅甸语的人潜入缅甸、木邦查探情况。
结果这些人才刚到木邦,就被罕拔给抓获了。罕拔这厮显然不是什么大明忠臣,把这几个人抓了之后,收缴了他们携带的财物转送给缅甸。
缅甸方面写了一道根本不是“贡书”的“贡书”过来,语言狂悖,甚至公然要求朝廷按照他的意思改换宣慰使人选,而且还窥视腾越、永昌等地。
云南方面按照先礼后兵的原则,先是好言相劝,派通事去缅甸、木邦宣谕,木邦的罕拔倒是接受了金帛奖励,说自己依然忠于大明,坚持上贡。但缅甸出了状况,恰好莽应龙病死,其子莽应里继位,根本就不肯见明使。
不仅如此,莽应里还认为罕拔接受“汉赏”是背叛了他,发兵攻打罕拔,继而把罕拔抓了起来,这还不解恨,继续攻伐木邦其他地区。
按照刘世曾的这个说法,今年的云南战事,应该算是莽应里这厮脾气暴躁,先打了木邦之后发现自己果然兵强马壮,于是膨胀得厉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云南一起打了。
不过朱翊钧的朱批很值得玩味,他根本没有就这件事本身表达任何看法,只是来了个“算旧账”,说莽贼(父子两代)不断侵袭由云南管辖的各宣慰司,而地方官一直都在姑息养奸,等到事发之后还妄图粉饰太平、推卸责任,所以“该科即便查参来说”——相当于就是让相关的科道官员立刻“调查起诉”。
按理说,刘世曾说的虽然是他调查出来的“历史”,但其指出的问题是当下的,朱翊钧应该指示他接下来怎么办才是正理。
但朱翊钧没有任何指示,反倒翻旧账,要求把之前的那批相关官员——就是丢失藩篱的那批前任——的责任查清并弹劾。
这只有三种可能,一是朱翊钧没有注意到应该赶紧就当前的情况进行补救或者处置;二是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的要先惩治最开头的责任人再说;三是他心里早有云南问题的处理办法,但是不打算和刘世曾现在说明。
高务实想了想,还是比较倾向于第三种可能。
因为云南问题是他和朱翊钧刚刚谈妥的,朱翊钧已经从朝廷上下的纷争中摆脱出来,接受了高务实“狠打”的建议,连怎么打都确定下来了。甚至,他还把高务实的婚事都和云南战事挂上了钩。
这种情况下说朱翊钧忘记了事情的重点,实在太不科学了……
但问题在于,这东西既然不是急事,那么朱翊钧匆匆派人追着自己来告知一番,其意义又何在呢?
高务实不由得沉吟起来。而那位少监也不催促,老老实实等高务实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高务实才理清头绪,原来朱翊钧在朱批中“不提正事”的原因,居然可能是他发现这件事涉及到了党争的问题。
刘世曾的这道奏疏,其实是在指责前任放纵缅甸过甚,然后才导致今日莽应龙、莽应里父子妄尊自大,甚至胆敢大举犯边。
但追究前任这种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追究的,因为云南方面的放纵态度也不是一年两年,至少要追溯到嘉靖中期。
当时的云南总兵黔国公沐朝弼曾经上疏报告朝廷,指出莽应龙势力对大明的危险程度已经很高,希望朝廷出兵干涉——言下之意,就类似于要打一场后来丘吉尔提出的“预防性战争”。
然而当时朝廷严词拒绝了,并且以兵部的名义训诫云南当地抚镇官,说:“荒服之外,治以不治……已畏威远遁,传谕诸蛮,不许交通结纳。”
既然这事远在“皇爷爷”时期就已经是这样了,那么朱翊钧现在所谓的翻旧账,肯定也翻不了多远,顶多追究前任巡抚的责任,否则牵连就太广,影响也太坏了。
而问题就出在前任巡抚上,前任巡抚是谁?饶仁侃。
饶仁侃抚滇,在这个事情上有什么大问题没有?其实倒也没有,毕竟他的前任、前前任乃至更远的前任们,一个个都是这么干的。
但饶仁侃有另外一个“历史遗留问题”,那就是当年高拱、张居正主张俺答封贡的时候,身为御史的饶仁侃、叶梦熊等人,是其中反对得最激烈的。
高拱当政的那个时期就不必多说了,除了勋贵之外,文武官员但凡是反对俺答封贡的人,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饶仁侃这个反对封贡的主力当然不可能例外,于是被贬外任饶州府推官。
但他应该感谢高拱用人的态度和张居正不同。
张居正的风格是,我觉得你做得不好,就贬你贬到这辈子都没法再回来,如果你还恶了我的话,那更是连命都别想保住(譬如刘台等),非要弄死了你,我才开心。
而高拱就显得“大大咧咧”多了,这件事你恶了高拱,他贬你的官,降调外任。但你如果外任的时候做得好,考评上佳,那也不必担心,因为你照样能升回来,高拱不会因为记恨你而插手干预。
高拱这种性格的人其实很常见,就是那种有脾气当时就发了,事后你怕他记仇,但其实他说不定早就忘了你这个人的那种直肠子。
于是乎,饶仁侃老兄干了一届小推官之后,由于考评优异,居然在高拱依旧兼任吏部尚书的时期,又再次上调回京,出任刑部主事。接下去,他的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历任山西巡按、大理寺少卿,最后以右佥都御史身份巡抚云南。
直到万历九年二月时,给事中秦燿、御史钱岱等以考察拾遗论劾大批官员时,饶仁侃被劾以“不职”,于是先被“降一级,调外任”,后来彻查之后,又再罚以“冠带闲住”,这才被迫致仕。
饶仁侃从被劾到彻底致仕的这个时期,高务实根本不在京,对此了解得不深,所以他刚才本来没有想到,直到仔细思索之后,才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
万历九年二月饶仁侃才“出事”,显然和万历六年就已离世的高拱没有关系,但堂堂一方巡抚在区区考察拾遗中落马,这就不太可能没有党争因素了。
那么,饶仁侃是什么派系的?
他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的进士,其有三位同年甚为著名: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探花余有丁。
除了王锡爵正在上演大孝子的戏码,回乡照顾老父(其父现在已经去世,王锡爵正在丁忧守制)之外,申时行、余有丁两位均在内阁,是心学一脉的左梁右柱。
这下子,真相大白了。
万历九年年末,郭朴连疏求退,甚至在朱翊钧再三挽留之后也坚持不就,以至于亲自求见两宫,坚持求退,最终功成身退,完美谢幕。
而饶仁侃恰好是在万历九年年初出事,下半年的时候被判罚“冠带闲住”——也就是保留行政级别的勒令退休。
说这件事没有郭朴的影子,高务实坚决不信。只不过现在他必须弄清楚的一点,在于郭朴本身不是一个如高拱般强势的首辅,他执政时期的风格是公认的“高规郭随”。
那为何高拱都没有觉得饶仁侃有大问题,而郭朴反而要在致仕之前把饶仁侃弄下去?
看来,大舅的请帖来的非常是时候,自己必须马上去“补课”一下了,要不然甚至搞不懂朱翊钧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有劳中使回禀皇上,就说本部院已经看过,详细情况待明日再做回禀。”
那少监当然知道高务实在宫里的特殊地位,闻言不敢多说,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在高务实眼神示意高陌打点红包之后,便千恩万谢、恭恭敬敬地退去了。
内宦一走,高务实就收起了笑容,皱着眉头吩咐高陌道:“立刻派人去元辅府上,就说外甥今日要连夜拜会,即刻便到。”
高陌刚才没有看过内宦拿来的奏疏,甚至就算看了他也搞不明白其中的问题,但高务实神情如此严肃,他自然知晓轻重,连忙派人去通知张大学士府,然后等高务实一进轿子坐好,便朝抚标和轿夫们大声道:“起轿小时雍坊,去张大学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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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马上进入三月了,希望疫情早日得到有效控制,希望各位读者平安健康。顺便问一个事:你们希望缅甸战事怎么写?我的意思是二选一:一是“镜头”只给高务实,云南、安南的反击也好,奇袭也罢,三言两语的旁白带过了事。二是给几章笔墨到云南和安南方面进行插叙,使剧情和配角人物都稍稍丰满一点。(本章4800字,不补齐5千,以上不影响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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