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整体上来说是个相当传统的女子,原历史上她薨逝之后追谥为孝端皇后,这个孝字是大明皇后都有的,不必去管,而这个端字则真正是把她的为人“一言以蔽之”了。
何为“端”?苏洵的解释是“守礼执义”,大明同样按照这个释义作为官方准则。
王皇后谥号为端,说明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守礼执义,守礼的表现贯穿她一生之始终,执义也有,比如她经常拿出自己的用度来赈灾和发放军饷等用。
大明的礼法甚多,但如果“站在历史的高度”来看,终究是对女子更加苛刻一些,而王皇后在守礼这个方面被公认为典范,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要求严格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要让高务实说真心话,那简直是严苛到变态——在自己丈夫面前都谨守一切礼节,不仅包括一位妻子应守的礼节,还包括文人士大夫对于皇后这个身份所提出的超高标准。
说实话,有几个文人能把“君子”的要求做到位?反正高务实觉得自己差很远。然而,王皇后是真的把皇后的要求做到位了,外廷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人说皇后一句不是。
众所周知大明朝堂最不缺的就是毒舌,这么多的毒舌都找不到喷点,可见其厉害。也正因为如此,高务实千方百计说服她看看是不是身体有所受损,自然也就很不容易成功了。
毕竟在她的观念中,母凭子贵是一定的,所以哪怕是为了生个嫡皇子,也有邀宠固恩的意思,而衍申开去就是善妒。
黄孟宇和陈矩是老早就和高务实诉过苦的,说皇后根本不听他们派去的小宦官们劝说,不管是明劝还是暗劝,皇后都不听。至于他们自己,一方面是没什么机会说,另一方面身份也不合适——皇帝的亲信来劝说这事,谁知道皇后会不会生出更大的误会来?
所以搞到最后,高务实也只好请永宁公主去慢慢引导说服,并且告知皇后,这件事的影响有多么重大。
或许是今年自西北之乱以来朝中的明争暗斗变得越发激烈,再加上王锡爵起复并进入内阁后搞出的“正国本”事件,继而逼得皇帝以丁亥京察来转移朝廷注意力。种种迹象表明高务实托永宁公主转告的灾难性后果已经萌芽并快速发展。
皇后终于被说服了,或者说她被高务实预见的后果给震惊到害怕了。
其实高务实也没有太过夸大,国本之争导致大明“统治阶级”出现严重割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皇权与文官集团从此连表面上的和谐共处都几乎做不到了,这时候还指望他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那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良好的政治环境需要这双方共同维护,一旦走向割裂,最终只能是玉石俱焚。若是寻常的改朝换代那也还罢了,反正高务实又不是忠于朱家,他顶多是对朱翊钧有一份友谊存在,只要朱翊钧这辈子稳稳当当的,他高务实就不怕问心有愧。
可是朱家皇朝覆灭带来的后果是鞑清入关,是野蛮代替文明,连带着让汉文明的自我进化都被耽搁,结果被西方殖民者一顿好揍,这个后果高务实就不能忍了。
所以高务实不得不把最糟糕的后果通通“预见”一番,又把这种后果都归咎于皇后无嫡子上去,这一来皇后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了——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这也是王皇后所一贯坚持的“礼”:夫君的利益就是她必须维护的东西。
高务实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是好事啊,皇上,要想我大明长治久安四海升平,国本一事断然来不得半点轻忽。眼下的局面皇上也是知道的,指望这满朝以礼法为至高原则的臣僚认可皇三子能为太子,恐怕毫无可能……”
朱翊钧忍不住哼了一声,然后盯着面前的鎏金暖炉某一处龙首形的装饰沉默片刻,语气不善地道:“求真,你能不能告诉我,大明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连太子应该立谁都要外廷同意的?”
高务实没说话。
朱翊钧当然知道朱元璋宁可立皇太孙也要保证太子朱标一系的继承权,以及朱棣明明更喜欢深肖乃父的朱高煦而不是胖成山的朱高炽,却依然立了朱高炽为太子并维持到最后的原因什么。他这样问只是表达一种不满,一种极端的不满。
高务实沉默了一会儿,朱翊钧也果然没有追问。好半晌之后,高务实才叹了口气,问道:“皇上,臣斗胆问一句:您以为您在朝臣中的威望能否超越二祖?”
这有个屁好问?朱翊钧再不高兴也只能瓮声瓮气地道:“自然不能。”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那么,二祖昔日的坚持,您现在可以打破么?”
朱翊钧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深吸一口气,才道:“可你说过,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既然旧制不足,正该早易新制才是。”
高务实轻声道:“此是臣所言,然则臣也说过,‘从祖意而未必行祖法’——皇上真不知道在国本一事上,祖意是什么样的吗?”
朱翊钧没说话,高务实则接着道:“二祖威压天下,然在此一事上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那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国家的安定胜于一切个人喜好。”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说我不顾国家的安定,欲为独夫?”
高务实叹了口气:“国之储君,自古以来无非立嫡、立长、立贤三类,是以如今既无嫡子,则当立长或者立贤。然二位皇子年少,贤与不贤如今哪里看得出来?
偏偏我大明自来建储贵早,想要拖延也不是办法,无法取得外廷认可。是以臣一直以来都坚持认为只有皇后诞下嫡子,方能解决这其中的争执,即便皇贵妃那里也无甚可说。”
朱翊钧目光一凝:“你是在暗示皇贵妃干政?”
这句话明显带有质问甚至逼问的意思,换了是其他人,在君上如此说话之后恐怕都不得不心惊胆战起来。然而高务实却一脸平静,道:“皇贵妃或许无意干政,但若亲儿有机会问鼎天下,难道她还反对不成?只要不反对,皇上难道就不想着成全一二?”
朱翊钧一时语塞,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可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高务实道:“臣有一问请教皇上:有道是蝼蚁尚且贪生,但大明一旦出兵,无论出兵何处,总会有士卒战死。这些战死之人当然也想活着,此时‘人之常情’能否成为他们临阵脱逃的理由?”
他轻轻一叹:“人之为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贱如士卒者如此,贵如天子者亦如此。”
朱翊钧又是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道:“算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皇后既然愿意看诊,我自然无意反对。”然后又顿了一顿,苦笑道:“希望李时珍真有些本事,到时候皇后有了嫡子,这些烦心事我也就不必再多想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皇上所言甚是,若果能如此,于任何人都是大幸。”
“大幸么……”朱翊钧想起郑皇贵妃的各种好处来,慨然一叹。
高务实不打算继续刺激他,只是微微点头。
朱翊钧或许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了高务实一眼,忽然道:“皇后之所以忽然有这样的转变,我听说是因为尧媖时不时劝说之故。”
高务实不知道朱翊钧为何提起这茬,永宁公主劝说皇后这件事,其实朱翊钧一直都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高务实的眼神中明显有询问之意。
朱翊钧摆手道:“得了得了,我是想问……”他轻咳一声:“你上次与尧媖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务实心中一动,面不改色地道:“有段时间了。”
朱翊钧点点头,道:“尧媖看似柔顺,实则心意坚定,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她做成了这件事,按理说我这当长兄的也该谢谢她……”
高务实有点猜不出他这话的用意,只能试探着问:“皇上要赐田庄?臣记得京师左近已经没剩多少皇庄了。”
朱翊钧大摇其头:“赐什么田庄啊,这功劳又不好四下宣扬,再说赐她田庄的话,尧娥那边也不好说话。当然这都是小事,关键是尧媖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兴趣,我记得她的封田收益都是交给你在帮忙打理?”
“是,永宁长公主殿下的田产收益,臣帮忙成立了一个基金,其中一部分直接用作赈灾,另一部分大多用在辽东所建立的柞丝女工学堂。”
“嗯,这事我也有所耳闻。”朱翊钧点了点头:“她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好了,我倒不管她这些事。”
朱翊钧说到此处,犹豫了一下,道:“你看……她那公主府如今空着也是空着,按理说她作为主人,平日里去住一住也没什么不对吧?”
高务实更觉得奇怪,不知道皇帝提这茬的用意何在,但还是道:“以祖制而言,公主离宫至府,需要宫中女官安排。当然,皇上若是特许,倒也没有哪条规定说不可以。”
朱翊钧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公主府按例不得有外人进入,不过……你应该有办法去?”
高务实一愣,然后略微有些尴尬,道:“这个……”
“好了好了,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你再扭扭捏捏可就不合适了。”朱翊钧干脆直接挑明了道:“她才这个年纪,整日不是礼佛就是在长春宫里打理那几颗菜,我看着都心疼。但她呆在长春宫的话,想见你一面就太不容易了,要是能在公主府,那些女官什么德行我也知道,无非是想捞点钱,这事难不倒你,所以你可以找机会进去陪陪她。”
高务实轻咳一声:“皇上,您这是一时兴起还是……”
“是刚刚想到,但却不算一时兴起。”朱翊钧摇头道:“我一直在想怎么弥补当年的过失,现在想来,似乎也就这样还比较合适一些。”
高务实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但没有再说什么。站在他现在的立场来看,也的确不好表明自己是什么态度,总不能表现得兴高采烈的吧?
朱翊钧见他没反对,当然也知道高务实并不拒绝这样的安排。这倒让朱翊钧心里舒坦了点——最起码你也不反感,不是我逼着你做这些。
不过高务实实在觉得和皇帝讨论这事有点尴尬,干脆把话锋一转,说起了叶赫贡使即将进京的事,甚至把孟古哲哲那件事一并说了。
朱翊钧听完就忍不住笑了:“这叶赫家倒也有点眼光,他们家在女真各处都有商队,又掌握着北关,要想把这买卖做好,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大概就是靠上你这位财神爷。不过我却没料到他们会想出这么一手,纳林布禄一个夷人,居然也敢想着做你的大舅哥?”
高务实轻咳一声:“皇上,这件事的关键倒不在生意上,而是臣原本就建议说朝廷应该扶持叶赫取代哈达,维持南北关的强势,同时略微压制近来因为屡战屡胜而有些忘乎所以的建州。如今叶赫忽然这么做,臣的建议就……”
“凡事都有个先后。”朱翊钧摇头道:“你是在辽北之战前如此建议的,他们是在辽北之战后才想着和你联姻的。如果非要说这里头有什么因果,那也是他们经此一战改变了原先的立场,开始变得更加恭顺起来,继而希望通过你,来维护和拉近与我大明朝廷的关系。”
他摆了摆手:“这是好事嘛,说明叶赫已经明白了道理,知道靠武力争夺满洲国主的称号不可行,现在开始考虑换一种方式来实现了。”
高务实略一皱眉:“皇上的意思是吊着他们?”
朱翊钧略微沉吟,答道:“满洲国主嘛……也不是不可以给,孟格布禄此人看起来不像是个能成器的,纳林布禄虽然也还没展现出什么亮眼的才能,但他能想到这一手,就已经不错了,我看总比孟格布禄强。”
高务实不能和朱翊钧解释孟古哲哲在原历史是皇太极他老妈这件事,只好表现得有些犹豫的样子,问道:“那这件事臣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答应?”朱翊钧诧异道:“纳个妾而已,你难道会因此公私不分,把叶赫当成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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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长沙零下四度了,我这个抗寒全靠一身正气的码字工真是恨不得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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