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弗雷多设想过很多他与定南城中两位实权人物会面后的情形,应该说昨日与高孟男的会晤虽然也出现过他意料之外的情况,比如高孟男用《周易》来打太极推手,不肯表明自己的态度之类,但总体上来说,还没有让阿尔弗雷多毫无招架之力。
然而今天与黄芷汀的会晤却是真真正正大出阿尔弗雷多的预料之外。他现在发现,黄芷汀应该是个目标极其明确且意志极其坚定的人。当然,他也认为她可能并不经常进行外交活动。
这位“女爵阁下”不仅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半句外交术语都不肯讲,而且言语之间杀气腾腾。在阿尔弗雷多的感受当中,她那百灵鸟一般声音虽然悦耳动听,但那冷漠到极致的语言和淡然谈及战争的态度,却让他对传闻中“女爵阁下”的战绩有了更直接的认识。
这是一个见惯了鲜血淋漓的战争大场面的人,或许在她的眼中,尸山血海与平静的湄南河并无两样,都丝毫不能改变她的意志。
然而她的要求却是如此的蛮横无理,瞧瞧这些要求吧:
“葡萄牙王国向暹罗王国无偿转交马六甲城,该国所属或雇佣之武装人员一兵一卒不得留在马六甲城内,限一日内完成防务转交,次日午时之前必须全军退出马六甲城,由葡萄牙战舰或商船运走。未能在规定时间内离开马六甲之人,暹罗王国所属军队将视其为乱兵,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马六甲城今后之一切生产、贸易等经济活动,由暹罗王国全权委托京华公司代管,以确保其商业枢纽之特性。
该城防务为暹罗王国内政,葡萄牙王国无权过问。非经暹罗王国及京华公司两方同意,葡萄牙王国不得有一兵一卒、一枪一炮进入马六甲城。
葡萄牙王国及所属势力之商务来往船只如要进入马六甲港,需按京华公司要求申报批准,并由京华公司或其委托方上船搜检,检查合格方可入港。”
“葡萄牙王国另需保证不干涉龙牙半岛(马来半岛)其他一切涉及军事、政务、经济的一切活动,无论龙牙半岛未来发生何事,都与葡萄牙王国毫无关系。
如葡萄牙王国在当地存在干涉力量,在本条约签订之后一个月内必须全面撤出,否则暹罗王国将不会保证这类人员今后的生命财产安全。”
“上述条件达成之后,京华公司将保证葡萄牙王国在马六甲及龙牙半岛的正常贸易活动不受影响,不会为贸易活动设置任何人为壁垒。
葡萄牙王国需保证本国商人不得违反大明律法以及京华公司各项相关规定,否则暹罗王国及京华公司有权按照本国律法、本公司规定进行处罚。处罚措施包括且不限于凌迟、斩首、刺字、发配、牢狱、鞭笞、罚银。
犯罪、违规未捕获而潜逃者如被暹罗王国定刑或被京华公司定罪,葡萄牙王国有义务对其进行追捕。如葡萄牙王国不予追捕或追捕不力,暹罗王国不排除将之视为严重挑衅之可能,并因此保留任意反应之权力,包括禁止贸易,乃至战争在内。”
“葡萄牙王国需承认大明帝国对整个南洋、东洋地区及海域之主权或宗主权,保证本国商船在该地区及海域内不进行任何有违此主权或宗主权的一切活动。
该条款如被违反,大明帝国及暹罗王国、勃固王国、缅甸王国、南掌王国、柬埔寨王国、吕宋王国、安南都统使司、台湾垦殖团等,将保留任意反应之权力,包括禁止贸易,乃至战争在内。”
“葡萄牙王国及所属势力,均需承认京华公司对南洋、东洋地区相关海域拥有无可争议之管辖权或代管权,确保遵守京华公司在该地区之一切规定。
如未有大明帝国或京华公司的其他特别授权,葡萄牙王国及所属势力之一切军舰、军队均不得涉足以上地区和相关海域。
如葡萄牙王国及所属势力对本条款有违反情况,大明帝国、京华公司等将保留任意反应之权力,包括禁止贸易,乃至战争在内。”
……凡此种种,一共多达十一款,二十九条。
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阿尔弗雷多拿着合约草案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了,他很想愤而当场将之撕毁,或者用力地将其拍在桌案上,然后大声呵斥,说这种条款简直不可理喻,自己也绝不会签字。
然而,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静到甚至有些悠闲的“女爵阁下”,尤其是她眼中那种见惯了十万大军级别军力惨烈厮杀之后的冷冽,就觉得自己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什么动作都不敢做,什么话语都不敢说。
不仅如此,他还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现在简直一丝一毫都不敢触怒这位看似娇媚的“女爵阁下”。当然,这倒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她所代表的强大力量。
大明帝国拥兵一百六十万,高务实阁下拥有的私军都至少有二十万,而这些军队根本不是葡萄牙在非洲、阿拉伯海地区亦或者印度地区所面对的那种火器化程度极低,甚至根本不知火器为何物的军队。
不说大明帝国国内是否还有其他私军(注:这是误会,他听了佩德罗的介绍之后以为勋贵们也有自己成编制的私军了),光是这一百八十万火器化大军带来的压力,阿尔弗雷多就觉得自己腿肚子都在打转。
一百八十万啊,葡萄牙王国的人口也不比这个数多多少了![注:当时西班牙(卡斯蒂利亚+阿拉贡)也只有600万人口,而葡萄牙的实力比这两家都弱,人口也更少。]
印度那些大国小国的人口也挺多,可是他们的军事科技很差,战斗意志更是一塌糊涂,很多时候要打仗就是去乡下抓一批人去凑数。
可是,就是这种所谓的军队,有时候都能单凭人数优势逼退葡萄牙人在印度的拓展(当然这因为葡萄牙陆军本来在欧洲就比较拉胯,而且人数还总是特别少的缘故),那么在菲律宾打得卡斯蒂利亚陆海军灰头土脸的大明帝国能是葡萄牙招惹得起的?
别开玩笑了,根本不用“大明帝国”亲自出手,就高务实阁下那至少二十万私军、数百艘战舰,恐怕都能把葡萄牙在亚洲的力量按在地上摩擦十遍!
这个年代的所谓外交,本质是什么?
本质就是枪杆子硬则腰杆子硬,枪杆子若是硬不了,腰杆子就只能软塌塌的,根本硬不起来。别说挺直腰杆子了,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被人误会了要挨打。
不信吗?不信看看西班牙对葡萄牙的态度。当初腓力二世还没有兼任葡萄牙国王时,一旦两国在殖民地出现划分争议,西班牙怎么做的?腓力二世他老子查理五世当年好歹还和葡萄牙在教宗面前扯扯皮,到了腓力二世时期,这位爷根本懒得废话,直接陈兵边境,而葡萄牙就只能立马认怂,打落牙齿和血吞。
凭什么呀?当然是凭西班牙陆军有绝对的实力、绝对的把握能吊打葡萄牙陆军啦!“神眷西班牙”时期的西班牙大方阵,那是葡萄牙敢上去舔一口的?
西班牙在远东都被高务实阁下和那帮子“大明军事贵族”们的私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实力远不及西班牙的葡萄牙还有什么指望?
和卡斯蒂利亚人联手?且不说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之间在海外拓展方面一直矛盾丛丛,根本不是“共戴一君”就能缓和甚至解决的,就算能缓和甚至能联合,两个被吊打的对象加在一块儿就有反抗之力了吗?
别忘了,西班牙人现在可是自顾不暇。他不仅深陷尼德兰的大泥潭中不可自拔,在东地中海还有个大杀四方的奥斯曼土耳其虎视眈眈,而现在又和英格兰人开战了,甚至法国人的宗教问题也逼得腓力二世出手……西班牙人就算是个八爪鱼,这会儿也顾不过来了好吗!
说实话,之前听说西班牙在菲律宾失败的消息时,阿尔弗雷多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什么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类,他第一反应是大喜过望——操蛋的卡斯蒂利亚混球终于要滚出我葡萄牙的远东了!
[注:根据“教皇子午线”和《托德西拉斯条约》,不仅菲律宾应该是它的,连中国和日本都是它的。这也就成了后来葡萄牙顽固坚持它在东方(包括中国和日本)掌有“保教权”的由来和所谓依据。不过这玩意后来又进行过调整,但即便调整过后,菲律宾群岛理论上还是教皇允许葡萄牙独占扩展的殖民地区域——当然,非天主教国家可以不搭理这茬。]
但当木萨利的军演开始之后,葡萄牙人终于反应过来:卡斯蒂利亚人倒了霉,现在好像轮到咱们了。
然而即便如此,绝大多数葡萄牙人依旧不愿意和卡斯蒂利亚联手,因为就算联手打赢了战争,那又如何呢?
葡萄牙人也许暂时可以站稳脚跟,但卡斯蒂利亚也一定能再次回来。当卡斯蒂利亚开始在远东大肆扩张,实力远不如他们的葡萄牙能干得过?
西方人思维中的自私自利在这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我丢了马六甲不打紧,只要“教皇子午线”和《托德西拉斯条约》还有效,我将来仍然有机会杀回来。
可是,该死的卡斯蒂利亚人如果进来了还赖着不走,按照它在欧洲现在的地位,尤其是在宗教改革浪潮下对教廷的重要性,教廷不管换了哪个国家出身的教宗,都一定会选择支持西班牙而绝不是葡萄牙。
那么到时候……远东就真的和葡萄牙说永别了。
“女爵阁下。”阿尔弗雷多尽量平息自己的呼吸,但声音依然带着些许颤抖地道:“任何对等的条约都不该只针对一方提出责任与义务,另一方也该有对等的权责,而这一点在您的这份草案中并没有体现。”
“是么?这里面不是说了吗,允许你们在南洋、东洋自由贸易,只要遵守京华的规定就行。”黄芷汀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道:“或者说,你还有其他要求?”
“是,我代表果阿总督——哦,根据授权,他有权力决定敝国在东方的一应战和大事——我必须要说:葡萄牙王国一贯重视天主教保教权,我们认为如果您提出的条件不容更改,那么至少应该给予敝国在整个远东地区——包括大明帝国在内的全部保教权。”
“什么保教权?”黄芷汀皱了皱眉:“那是什么意思?”
阿尔弗雷多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一脸虔诚地道:“保教权是由天主教罗马教廷授予的由世俗政权承担的保护天主教在非天主教国家传播的权利和义务,是天主教传教事业上的一种优惠特权。”
“说了等于没说。”黄芷汀面带不悦地道:“我是问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也就是我们需要为此做些什么?”
“啊,对于您来说,您或者京华,乃至于大明帝国及其属国政府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允许我们在远东各地自由传教、自由设立教堂就行了。”
黄芷汀有些诧异,也有些怀疑,蹙眉问道:“就这?”
保教权本身当然不止这点权力,对于葡萄牙自身而言,“保教权”有几项内容比较关键,比如到东亚的传教士应向葡萄牙政府登记,应搭乘葡萄牙的商船前往亚洲,东亚的主教应由葡萄牙国王向教皇推荐,当地为传教发生的交涉事务应由葡萄牙政府代理,在当地进行宗教仪式时,葡萄牙国王的代表应在各国代表之前等等,都是典型的宗教特权。
当然,葡萄牙政府也有一些义务,比如要负责提供传教津贴之类。
然而,就算现在已经生怕触怒黄芷汀的阿尔弗雷多特使解释了一番,黄芷汀仍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玩意有什么实际意义?除了那个“东亚的主教应由葡萄牙国王向教宗陛下推荐”听起来似乎多少有点作用之外,其他不都是些面子上的所谓特权吗?这玩意值得拿出来专门郑重其事的提一提?
显然,黄芷汀并不知道伊比利亚三国这个时代对天主教的坚持有多么变态,这个在黄芷汀眼里几乎一文不值的权力,对于葡萄牙来说却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除了“保教权”本身带给葡萄牙的所谓荣誉之外,一旦大明帝国及其属国属地都承认了葡萄牙的保教权,那就意味着葡萄牙在该地区与西班牙的竞争中全面获胜。
哪怕它俩都没拿到一寸土地,也依然代表葡萄牙对天主教事业的巨大贡献,相应的也就使得“教皇子午线”和《托德西拉斯条约》中的规定产生了实效,西班牙人则自动失去了争夺这片地区领土的资格——除非它改教了,但那绝不可能。
黄芷汀回忆了一下,觉得高务实一直都说信教自由什么的,好像并没有很排斥天主教,因此有些意动。但再想了想,又觉得葡萄牙人的这个条件实在太简单了一点,搞不好其中还有什么阴谋。
她实在不懂这些传教方面的问题,生怕到时候这个决定让高务实不满意,于是思索良久才问道:“这个条约如果加上你说的这个保教权,你现在就能代表葡萄牙王国签字了吗?还是说你需要回去请示一下你的总督?”
阿尔弗雷多也没料到黄芷汀居然还给了他一点选择权,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道:“当然最好是回果阿请示总督阁下。”
黄芷汀立刻道:“好,我给你这个机会。你现在就可以回去请示你的总督,等到明年我从京师回到定南之后再说。”
阿尔弗雷多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表示自己完全同意。
但黄芷汀却又补充道:“不过我不保证我到时候会不会要更改条款,而不管我改不改,如果你们届时不同意签字……你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阿尔弗雷多嘴角抽搐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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