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觉得毫无头绪是理所当然的,以他的政治思想基础而言,显然有很强的时代局限性和阶级局限性。但他的毫无头绪对于高务实而言却可能不算什么难题,因为高务实手里有直接的办法。
这个办法不是高务实自己想出来的,他只是在这个问题上恰好站在了一位与朱翊钧同姓的伟人肩上。那位伟大的改革家顶着国际国内巨大的压力,为他那个时代的中国改出了光明璀璨的未来,而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解决办法主要就是两个:分税制和转移支付。
在高务实看来,财政事务是理解国家治理体制的重要切入点。从某种意义上讲,不仅财政行为本质上就是治理行为,甚至治理行为本质上都是财政行为。古今中外、历朝历代每次财政制度改革,都会对央地关系、区域关系、乃至于后世的产生重要影响。
有明一朝早期的财政体系与后世红朝早期的财政体系几乎正好相反,大明是中枢财政能力极差而且财权还少得可怜,这一点在本书前文中已经反复强调,这里不再赘述。
红朝早期则是中枢高度集权、大包大揽的“统收统支”财政制度。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统一上缴中枢,地方支出再统一由中枢拨付。当时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是为了解决革战争中形成的分散管理、分散经营的财政经济状况,筹集新中国早期所必须的建设资金。
但在80年后,红朝采取了相对分权的“包干制”财政制度,原则是“划分税种,核定收支,分级包干”,与之配套的是“利改税”制度。
这个改革的背景是70年代地方出现了财政赤字,再加之改开之后需要配套的财政制度,给予地方经济自主性同时给予财政自主性,于是有了“交齐国家,剩下都是地方”的分灶吃饭做法。
利改税是将国企原来向国家上交利润的大部分改为征收所得税,从而把国家与企业的分配关系通过税法固定下来。但是很显然,这项制度并不完善,还需要进一步深化。
于是94年后,红朝采取的是收入集权、支出分权的“分税制改革”,与之配套的是成立了“国税”与“地税”两套税收系统。
改革的直接导火索是80年代中枢穷到曾两次向地方借款,而根本原因则是中枢为了提高“两个比重”,即税收占gdp的比重和中央税收占全国税收的比重。
请注意,在80年后到94年前这个时间段,红朝的情况就和大明“大户部改革”之前有些相似了。
世界银行在2002年2月的时候曾经表示,认为那段时间的红朝财政体系是一个“环环相套的财政联邦制”。它的说法是这样的:“尽管中枢政府确定了该体系宽泛的轮廓,但它仅与各省直接打交道。
例如,它设置了与各省收入分享的规则;接着,各省分别与其下辖市确定收入分享体系,市再与县,这样依次进行。支出的划分同样如此。因此,尽管红朝是单一制的政府体系,但这些制度安排却使其具有强烈的联邦制特征。”
“联邦”这个词用在此处,其表述的主要意义在于:中枢拥有理论上的绝对权力,但地方拥有实际上的较高自主性——这是不是很“大明”?
红朝作为一个现代国家,分税制的细节远比大明复杂,这里不多表述。但是,其结果必须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分税制改革之后,地方的财政能力被削弱,依赖上级拨付。
这种“拨付”,实际上就是中枢基于地方的补助,一般为税收返还和转移支付,而转移支付又分一般转移支付和专项转移支付。
一般转移支付,又称均衡性转移支付或财力性转移支付。它不指定用途、地方可自主安排,目的是为了均衡地区间财政差距,实现基本公共服务能力的均等化。
专项转移支付,主要服务于中枢的特定政策目标,一般与地方的产业发展和经济发展结合,需要严格按照规定的用途来进行使用。
高务实当时作为在基层政府工作过多年的年轻干部,算是亲身参与了这方面的实践,再加上他是学法律出身,后来又进修的经济,因此对这些事情算得上门清。
当时的分税原则有五级财政体系的分税,其中每一层级的上级政府都有权制定与下一层级的分税制方案。其共同规律是:财权层层上解,事权层层下压,越是末端层级的政府,其财政状况越是窘迫。
正因如此,当时高务实在基层听人开玩笑说过,“中枢富丽堂皇、省里风风光光、市里摇摇晃晃、县里拆东墙补西墙、镇里全是哭爹喊娘”。
不过这个说法只是基层干部自嘲,其实大家都开过无数的会议,早就统一了思想,也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所以,自嘲归自嘲,倒也没什么人是真从思想上抵触这一改革的。不得不说,当时的中国人完全没有理由自卑,至少这样的精神在国外就几乎没几个官员能够具备。
中国人从古至今都一直坚信,舍小家为大家是一种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以至于很不理解西方人那种“只要我自己高兴,管别人死活作甚”的所谓自由。
转移支付,就是这种思想的升华。所谓转移支付,用最朴实的语言来表述,大抵就是从富裕地区收税,投入到贫困地区的基础建设之中,以此来尽力拉近地区发展水平,抵御地区发展在过度自由下的“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打造一个更加公平、稳定的社会大环境。
红朝这么做,因为它是社会主义,这本来就是它的理想和目标;大明也得这么做,但原因显然没有那样伟大,只是因为不这么做会出大麻烦——比如江南财阀逐渐渗透和控制朝廷话语权。
如果没有高务实的干预,原历史上后来的东林党不就这么做了吗?大明不就这么完蛋了吗?
高务实之所以坚持认为朱翊钧提到的三件大事里头,漕军骚动是必须第一个摆平的问题,正是因为他希望趁着伐元胜利的威望正在顶点,而且播州和朝鲜都有大战需要面对的这个当口,戳破财阀间接干政的真相,给他们以政治上的打击,并且从此为他们画下一道红线。
只有在这个时间点上来做这件事,自己手里的权力才会最大化,面临的阻力才会最小化,因此最后的效果必然最佳。要是换个时间点,恐怕多多少少都会差点意思。
因此高务实用尽量简单的语言向朱翊钧解释了一番分税制和转移支付,并且尽量将之说得更符合这个时代的思想主流。
于是朱翊钧听完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劫富济贫吗?这事我看可行,而且完全应当——不能总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务实,你这番抱负也正是朕之抱负!”
两个人于是又就一些相关细节讨论了一会儿,都喝下去了半壶酒。过了一段时间,朱翊钧看看沙漏,发觉时间紧张,生怕事情讨论不完,连忙先把这个话题止住,转移到了第二件事上,问道:“江南的事情先说到这儿,接下来你认为应该先平播州而不是朝鲜,这又是为何?”
“有两点,第一点皇上应该能猜到:攘外必先安内。”高务实道:“播州不靖,不仅西南难安,而且那儿本来就归南京管,这又会影响到咱们从南方调集军力财力支援入朝作战……”
“且慢!”朱翊钧睁大眼睛,很有些不解地问道:“你说要在南方调集财力,这我倒还可以理解,但为何要从南方调集军力?倭寇有多少兵力啊,咱们九边百万大军,随便抽调一些就应该能把倭寇一路赶下海喂鱼了吧?”
高务实微微挑眉,道:“好教皇上得知,倭国当前的总兵力大概在五十万左右,这还是在没有进行大规模征兵的前提下。”
朱翊钧果然大吃一惊,下意识“啊”了一声,然后不可置信地问道:“倭国居然有如此大军,朕此前为何不曾听闻?”
“倭国此前经历了长期内战,大抵有些像是春秋战国的局面,因此各地都有大军,如今被丰臣秀吉一统,加总在一块儿也就多了。同时也正因为兵力太多,丰臣秀吉无法养活他们,所以得想个办法……他发动此次大战,多少也与此有关。”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臣此前得知这一消息时,正好还在戎政侍郎任上,由是还就此与成国公等人商议。成国公表示,他此前发现过有人向倭国出售了一些旧炮……”
朱翊钧脸色一垮,面现愠色道:“火炮都敢卖,朝廷法度岂是儿戏!”
高务实苦笑道:“此事自是有错,但……”他说到这里,忽然面现尴尬。
朱翊钧心中一动,迟疑道:“该不会你也卖了吧?”
高务实叹了口气:“臣自己没卖,可人家卖的火炮都是京华卖给他们的。皇上,事情是这样:他们用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谎称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需要换装新炮,于是重新从京华订购,却把那些半新不旧的老炮拆下来卖给了倭国……”
朱翊钧听说高务实自己没参与,心里大是松了口气,摆手道:“只要你没参与就好说,他们这么做也是欺你没空过问自家那许多产业——毕竟你是大司徒,国务军务都已经足够繁忙了嘛。”
高务实还没来得及谢恩,朱翊钧却已经继续接着说了下去,而且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不过,那些卖炮的人我看就是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
谁知道高务实的脸色依然有些尴尬,闹得朱翊钧又有点不自信起来,眼色不定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高务实轻咳一声,苦笑道:“皇上有所不知,问题是此前朝廷只有对蒙古、女真乃至朝鲜等有着禁售的限制,这里头……偏巧没有倭国。”
“啊?”朱翊钧顿时傻了眼,愣了半晌才问道:“这是为何?”
“我大明与倭国在宁波事件之后,原是中断了贸易的,但自从朝廷开海,倭国就在自由贸易的范畴之内。当时由于倭国还在内乱,卖些兵甲是能赚银子的,也能给朝廷带来收益,因此就没有对倭国制定严格的禁售令。
而之后……呃,毕竟谁也没料到倭国竟然如此狗胆包天,敢来捋大明之虎须,于是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高务实这番话整体都是半真半假,大抵真实的一面占了七八成,遮掩的一面占了二三成,其中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勋贵们开脱责任——毕竟卖炮这事,据高务实所知,勋贵们干得实在不少。
倒也不是高务实非要救他们,而是救他们就是救海贸同盟,要不然这一次海贸同盟虽然因为自己的关系不会死,但估摸着必然要被狠狠地削一刀。
虽说这一刀多半会削到勋贵们的头上,跟他高某人关系应该不大,可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勋贵们的实力至少现在还不能削弱——不然高务实怎么对抗江南财阀?
光靠皇帝的力量对他们进行行政打压,只会让江南财阀暂时蛰伏,而要将财阀引入良性发展道路,这还需要高务实利用经济手段来软硬兼施。既然如此,那当然就不能在达成目的之前,先让皇帝把自己的盟友给整了。
不过,朱翊钧毕竟还是那个朱翊钧,那个在历史上就以“贪财”闻名的万历皇帝。他一听说之前卖炮给日本是因为贸易,而贸易是能给国库增收的,居然一下子就转变了态度,从一脸恶狠狠变成了“理解万岁”,面色缓和下来道:“原来如此,那倒也算是……嗯,也算是情有可原了。”
话虽如此,朱翊钧还是有些不爽,又道:“可就算倭国有了些火炮,而且兵力也不弱,但我九边百万大军,难道还平不了区区一个朝鲜——倭寇五十万大军总不能连老巢都不顾了,全扔到那个弹丸之地去吧?”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可咱们新定蒙古,这万里草原也得看着啊。何况图们西遁之后,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机会立足西域,东窥中原?”
毕竟是两百年死敌,朱翊钧一听这话,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不再坚持说入朝抗倭是个只需要从九边抽调部分兵力就能轻松摆平的事。
“那依你之见,如何早日平定播州,并从南方各省调集财力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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