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一同上前去“见识”,但高务实临时做了一项安排,乃是命刘綎、董一元将其二人所部护卫家丁直接派往他在城郊西北的见心斋别院,而不是与他们一同上前面见这衮衮诸公。
这个做法既可以说是故意的,也可以说只是把原计划稍稍提前。
一千余人的护卫家丁本来也不可能都带入京城之中,否则巡城御史肯定要拿来大做文章。对于这些家丁而言,正常的操作就是送主人家到城门外,然后按照事前的计划到城郊某处落脚,主人身边进了京城不太可能有危险,最多留下十来个好手护卫也就足够了。
像董一元和刘綎这种总兵级别的大员抵京,其护卫家丁一般是会住在城外的相应佛寺、道观,这几乎可以说是历来的传统。
不仅如此,各省或者各镇的文武大员往往还有定点借宿单位,也就是但凡此省或者此军镇的大员来京,其护卫随从每次都是住在那儿,可谓形成了规矩。
当然,佛寺也好,道观也罢,并不是免费提供食宿的,借住方肯定是要给钱,只是名义上会叫做香油钱罢了。
不过这一次董一元和刘綎算是托了高务实的福,他那见心斋别院的占地面积巨大无比,说是别院,其实是好多建筑群连起来的超大庄园。
这其中,不仅有他休假时闲住和待客的香山见心斋本院、京华工匠学堂的学院区、各地武装家丁来京轮训时所用的操训区,还有毗邻工匠学堂的京华技术研究区等等。
可以说,所谓的“见心斋别院”,现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京师的一座卫星城,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与正儿八经的城池相比,也就差个城墙了——如果你不把这各建筑群外的“院墙”算作城墙的话。
京华的武装家丁操训区非常大,必要时就算挤进三万人驻扎和训练都不在话下,但高务实又是个颇为谨慎的人,往往在这里受训的武装家丁也就千左右——反正他们来京师一般都是轮训加考核,通常半个月就会换一批,千一轮也够用了。
但这就意味着操训区很空旷,住进千把人的二总兵护卫家丁根本不叫事,于是董一元和刘綎既然与高务实同来,自然就被高务实这般安排,算是沾了点光、省了笔钱。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原本是应该一直将三人送到城门下,然后再绕城去见心斋别院的,此时高务实临时将他们打发走,却留下了自己的两百多护卫,则明显是做给这前来迎接的衮衮诸公看——你们瞧,他俩是按照规矩各带五百人,我甚至只带了两百多。
要不是今天气氛不太对,高务实也没必要做这么一出戏,但是现在嘛……还是小心为上。
三人策马来到一行人前,朝廷众官员对于高务实在京城之外骑马比坐车多早已习惯成自然,也没人再对此大惊小怪。
内阁诸位阁老在首辅王家屏的带领下首先上前迎了几步,还没等多走两步,高务实已经娴熟地翻身下马,打着哈哈拱起手,主动致谢道:“学生回京述职罢了,怎敢劳动诸公相迎,真是折煞了,万无此理,万无此理。”
高务实出京并不算太久,前后加起来不到一年时间,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王家屏看起来比当时苍老了一些,甚至以往总是挺得笔直的腰背都微微有些句偻。
不过王家屏的精神状态倒是不错,笑呵呵地抬手回了一礼,大声道:“日新此番经略平倭,于我忠藩是存亡继绝之奇功,于我朝廷是天威广被之殊勋。虽此后战和未定,不好做凯旋之礼,然则出城一迎总是应该的,怎能说万无此理?自然有理。”
这是不必争辩的寒暄,高务实只是呵呵笑着,做摆手不敢当之状。
首辅说完了,作为次辅,梁梦龙自然要接上话茬:“元辅所言甚是啊!此番日新回京,说是述职,也无异于凯旋,怎么就不能来迎呢?若非今日恰好宫中有大喜,恐怕皇上也是要亲临的……”
他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的,而高务实也果然一怔,心说:“莫非我料错了,今日没有司礼监的人前来,并不是皇上故意敲打我?”
“宫中有大喜?”高务实一脸疑惑地反问道。
梁梦龙笑眯眯的道:“是呀是呀,当真是大喜……皇后娘娘于今日上午诞下龙子——国本之争可以休矣!”
高务实勐然睁大眼睛,大喜道:“哎呀,竟然……这可真是大喜啊,该当普天同庆!”
王家屏又接过话去,同样笑得合不拢嘴,道:“是呀是呀,临老能见到这一幕,咱们这些两朝老臣总算是能放心了。”
本来高务实听到“两朝老臣”的时候还以为王家屏只是说他自己,但转念一想:霍,今儿这里的几位阁老好像都是两朝老臣啊?
还真是,甚至就连他高务实,理论上都可以说是两朝老臣——他那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虽然不是正经官职,但在大明而言,临时的“差遣”往往比官职还要紧。他既然当年在隆庆帝面前也是自称“微臣”的,自然也应该算数。
仔细一想,王家屏、赵志皋和沉一贯都是隆庆二年进士(当然王家屏是北榜,赵、沉都是南榜),周咏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梁梦龙更是资历惊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说起来,实学派的这两位甚至都是三朝老臣了!
这么一想,高务实忽然觉得,实学派在内阁还真是到了该换血的时候了。看看梁梦龙,头发都白得看不到什么黑色了,周咏也是一脸褶子,发色灰白相间……
当然,想归想,高务实面子上的工夫可没耽搁,这时候又和赵志皋、沉一贯以及周咏都打过了招呼。
赵志皋是个瘦小老头儿,一如既往和和气气的,不过气色不太好,大红色的斗牛赐服穿在身上都有些打晃,可见衣服的主人比原先又瘦弱了许多。
他说话的精神气也不太足,光是和高务实寒暄几句都要中途停下来歇两口气才能接得上,以至于高务实都忍不住劝他多保重身体。
这话倒不是装模作样,高务实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和赵志皋有什么仇怨,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哪怕任何一个心学派的官员,只要大家相争的只是治理天下的手段问题,没有演变成私人恩怨,高务实都不至于迁怒到希望对方疾病缠身之类。
谈不上清高,单纯是没有这个必要。
既然知道了宫里今日有大喜,高务实对之前没见到司礼监的人就不再那样高度警觉。不过从群臣的角度来说,大家既然都知道此事,当然也都知道自己还有活干——很多人的贺表都还没来得及写呢,最迟明日一早,那可是必然要呈送司礼监的呀。
因此,今日来迎接的人虽然乌泱泱一大片,但却显得没什么组织,高务实也善解人意得很,很快就表示这样的大喜之下,大家都有事要忙,就不要一直围着自己打转了。而对于大家的好意,自己也都心领,实在是万分感谢、不敢克当云云。
各个衙门、部院都分别走过去感谢一通,说了些场面话,因为大家确实有事要忙,这迎接的大场面很快也就散了。
不过,诸位阁老却都没离开,反而在王家屏的提议下,连同高务实一块儿都往宫里走——他们当然不是去后宫,而是去内阁,内阁也是在宫里的。
此时,一直靠边站了好半晌的董一元和刘綎就有些尴尬了。他俩可没有跟去内阁的身份,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在高务实没忘记他们,甚至还特意招手让他们过来和几位阁老打个招呼——是的,在方才众官与高务实的寒暄中,这两位站在旁边的堂堂当世名将、官居总兵、各挂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的一品大员(都督同知从一品),连插嘴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笑死,阁老们寒暄,有你们这些“门下走狗小的某某”说话的份?眼下武臣中能有这个待遇的,估摸着也就戚继光和李成梁二位了……嗯,李如松说不定也有可能。
或许是看在高务实的份上,王家屏好歹是正眼打量了这二位总兵一眼,点头道:“尔曹此番远赴朝鲜作战也算辛苦,既然来京述职,且把战功陈述详尽,内阁自会拟票提出赏格,并请皇上早些批复。”
元辅亲口指示,二人自然忙不迭感激连连。其余阁老如梁梦龙、周咏,知道他们都是高务实的嫡系,也先后开口勉慰了几句。
甚至就连赵志皋,也都随口赞扬了一番——高务实听了忍不住怀疑,觉得赵志皋可能根本不知道董一元咸兴败北一时,或者知道有这件事,但事情和人物在他脑子里对不上号。
但是到了沉一贯却不同了,此公先是打量了董一元一眼,问道:“彭信古就是在你麾下效力的?”
董一元尴尬承认,然后道:“此事末将实有罪责……”
“知道就好。”沉一贯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虽是高阁老为你求了情,但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导致大败简直闻所未闻,望你日后警醒,即便今次不罚,将来也莫要再犯。”
这番话显然话里有话,董一元虽然不知道内阁争斗到底是个情况,但大概也猜到沉一贯这话多多少少有指责高务实包庇手下的意思。董总戎明明也是一把年纪的老帅了,却在三九天里听得额头冒汗,连连表示一定谨记沉阁老教诲,今后绝不再犯云云。
到了刘綎,沉一贯倒似乎有些兴趣,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笑道:“还算是一表人才,就是这个头也忒高大了些,听说令妹入了高府?”
不过他明显不是要刘綎回答,因为问完这一句,沉一贯就直接转头朝高务实笑着问道:“日新公,尊如夫人不会也是这般‘高人一等’吧?”
有一说一,刘綎确实高大,不过真要说身高,他比高务实也就高了两指左右,用京华的计算方式,两三厘米罢了。
但他不光是高,因为常年练武,那一身横练的肌肉可远非高务实能比。高务实虽然也时不时保持一定的锻炼,但身材只能说是匀称,而刘綎看起来就只能用“魁梧之极”形容了,立在几位阁老文臣面前,宛如一尊铁打的金刚,视觉压迫力着实有些夸张。
当然了,这也没什么可比性,真要说个人武力,六位阁老就算加在一块儿,刘綎十个呼吸之内完全足够收拾了。
显然这种对比毫无意义,因为即便只有一个沉一贯,现在人家实际上是完全无视刘綎,刘綎也不能多说什么。
高务实心里知道,士林间对刘馨的观感一直不太好。在士林看来,刘馨又不是黄止汀这样的土司出身,明明是汉人女子,却和女土司一样在南疆带兵打仗。打完仗也没安生,不是找个夫君嫁了,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偏偏成了京华的所谓秘书长,在高务实府里做着幕僚的活儿。
若是个男子,这自然无可厚非,在“相府”做核心幕僚可不简单,别说县令、知府,就算是兵备道见了也得客客气气的。但问题在于刘馨是女子啊,这在很多人看来就不能接受了——你一个未婚女子长期住在高府不说,居然还是高务实的首席幕僚?你这个幕僚到底是做什么的?
好在刘家是将门,而且是历史并不久远的新兴将门,刘显又是发迹于底层,因此士林虽然对刘馨此事私下有些流言,却也不至于太在意。
“他们刘家本来就不过靠着一些厮杀的微功才有今日,能把自家的女儿送到实学宗门之家、六首状元出身的高阁老身边,那是何等荣耀?名分什么的刘家自然顾不得了”。
其实,刘显去世时对此之所以耿耿于怀,也未尝没有这个原因。而刘馨也正是因为知道父亲对此可谓死不瞑目,所以才放弃了此前一直坚持不嫁的想法,最终给刘家正了名。
虽说她不是正室,但士林反而认为这才是正确的,因为高、刘两家在他们心中衡量,那绝对是门不当户不对的。
按理说事情至此就算告终,然而沉一贯今天却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就实在有点出乎高务实的意料之外了。
你若是个称我为“日新兄”的,这样开个玩笑倒也无伤大雅,可你一个称呼我为“日新公”的,开这样的玩笑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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