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一直以来都坚持改革要一步步温水煮青蛙,这不是因为他不知道什么生产方式比较适合这一时期的社会生产力,而是他知道明朝的制度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有问题,是个畸形儿,对它进行改革不能一上来就用猛药,因为那样做更可能导致的结果是病虽然看起来治好了,但那条小命在病被治好前就先没了。
朱元璋建国时,定下的国家动员体系如下:一是户部管理的民户,民户为国家提供税收,户部的税收主要用于供养皇族和文官系统;二是兵部与卫所系统管理的军户,军户不用向文官系统交税,但却需要为国家免费打仗并向卫所军官上交粮食作为军粮;三是工部管理的匠户,理论上匠户也是免税的,但却需要为国家免费干活,军事方面的职责就是替国家免费制造兵器和各种军事装备,免费建设城墙等军事设施。
朱元璋曾自豪地说:“朕养兵百万,不费百姓粒米”。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朱元璋就没想过靠税收来养活军队,明初的军事力量主要靠军户和匠户的徭役维持——养兵的费用和军粮主要靠军屯解决,然后靠工部的匠户免费生产军事装备和军事设施。
理想情况下,这样一来税收就不必用于军事开支。然而,以军户制度和匠户制度为核心的军事动员体系,到了明代中期便维持不下去了。
军户方面,从明中期开始,大量底层的卫所军户破产逃亡,就算没有逃亡的军户,也大多吃不饱饭,基本上不具备什么战斗力。
这里必须要重点说明一件事:朱元璋搞的卫所制,其实不是被文官给搞垮的,而是因为世袭武官的不断繁殖增长和“武转文”的军籍士大夫给搞坏的。
举个例子,在洪武年间,威海卫只有一个指挥使、一个同知、两个佥事,结果到明中后期,光是有资格世袭指挥的家族就高达十八个!另外,一个可以世袭军官职位的家族中还有不少秀才、举人,甚至可能有进士老爷存在!
请问你一个威海卫有多少土地够这么多“人上人”瓜分的?一帮世袭武官和军籍士大夫都不够分了,哪儿还有多余的土地分给军户?毕竟,洪武年间的威海卫多大,到明末不还是那么大么?
明朝的卫所制和汉朝、唐朝的均田制,就是前面提到的以分封土地为前提的倒贴式兵役制度,它们都是汉、唐、明三朝早期社会动员力的主要根基。
显而易见的客观现实则是,随着人口的膨胀和土地的兼并,土地兵役制逐步瓦解,汉、唐、明三朝后期都被迫选择了募兵制。而既然要募兵,就不能再指望徭役,于是明朝的养兵成本,开始从徭役向税收转变。
这是中国大一统的封建皇朝在长期和平环境下,发生人口膨胀和土地兼并的必然规律,明朝的卫所制、汉朝的征兵制、唐朝的府兵制都是这么没落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匠户方面,明初时期工商业经过多年战乱和蒙古人的摧残,元气没有恢复,所以匠户上番服役加上官营手工业的方法是合适的。但到了明朝中期,事实上就没有真正意义的匠户了。早在嘉靖四十一年,匠户就已经不再轮班上番,而是改成征银,朝廷则以银雇工。
同样的道理,军事装备的生产和军事设施的建设,也就从徭役向“税收+雇工”的模式转变,这也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在江南这种工商业非常繁荣的地方,这种情况更加突出,大量的匠户转变成了工商业者,而朝廷的官营手工业则因为缺乏良匠而渐渐衰弱。
综上所述就会发现,大明的军事力量原本主要靠两种人维持,一是必服兵役、多服徭役但理论上免税的军户、匠户,二是不服兵役、少服徭役、多交税的民户。应该说,明初的“纳税”原则还是比较公平的——基本属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要么要么当兵、多干活,要么不当兵但是多交税。
这种原则同样适用于明初的官员和士绅——与很多现代人道听途说的“明朝历史”不同,明朝理论上没有官绅“免税”的政策,官绅主要是免徭役,而不是免田赋等税收。而且,田赋是根据官绅拥有的土地数量来收的,符合“不服徭役就多交税”的原则。
但是问题在于,后来徭役变成了交钱(给官府)雇人代服役,成了事实上的“人丁税”,所以官绅免徭役就给人以“免税”的错觉。这也是为何后来雍正搞“官绅一体纳粮”,是通过推广“摊丁入亩”的模式来进行。
由于一部分官员滥用特权,庇护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通通不服徭役,所以明朝制定了优免的规则,大意就是你处在哪个品级,能免多少,都给你定下来,不能超过。当然,本书前文多次说过,制度这玩意儿执行越久就会越松弛,到最后制度虽然还在,但只在纸面上存在,执行层面约等于无。
再说田赋方面,明初能免税的仅限于一小撮京官,目的是为了对冲京官微薄的俸禄。它也有限额,免不了多少税,其性质是用有限的免税额度来抵扣少发的工资。
后来优免的限额逐渐扩大,到了正德年间,一品官的优免额度是四百亩,万历年间就厉害了,免税额度达到了一万亩——但始终还是有限额的,大部分官绅理论上多少都要交点税。
当然,像高拱那种“自辅储至参钧轴,历三十年而田宅不增尺寸”的,可能达不到交税的额度,但这种人属实是少数。毕竟就连高务实,他名下的田产都远不止万亩——虽然他买的田地都是用来搞新作物试验的,但超了就是超了,超过的部分也是要交税的……不过他交税是出于以身垂范的目的,按照当前的环境,他本来也可以有很多方法不交税。
后世有人考据推算(注:《明朝有功名人士免税估算及明朝税收讨论》),明朝士绅合法免税的耕地,不到全国耕地总面积的2%,这点田地免税其实不会对明朝财政构成多大冲击。从明朝的农业税来看,宣德时期时明朝农业税大概是2700万石,万历六年时的农业税大致是2670万石,跟明初差不多。
但还是那个问题,条文是一套,实际运行又是一套。明代中后期地主士绅的免税特权被滥用了,限额成了摆设。再加上“拖欠”税收和诡寄、飞洒、花分、欺隐等各种钻空子的方法,明朝的官绅事实上不怎么交税了。不仅有官职和科举功名的人能免税,哪怕是没有任何官职和科举功名的地方实力派一样可以免税。
但不管怎么说吧,依照法律,大多数明朝缙绅的免税不是合法的,其性质是利用权势“逃税漏税”。高务实现在要做的,也不能说是彻底大改明朝田赋制度,而是堵住“逃税漏税”的口子,并且这件事也没想着一蹴而就,而是先从军屯田地开始做起。
至于为何官绅能偷税漏税?因为“皇权不下县”,收税都由地方乡绅办理。既然让士绅和地方实力派替朝廷“免费收税”,那被士绅和地方实力派上下其手捞好处也就不可避免了。
鞑清时期给皇帝买鸡蛋的太监,在有工资的情况下都能把鸡蛋从三文钱加价到三十两,不拿工资替明朝“免费”收税的士绅和地方实力派干点逃税漏税的事岂不理所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玩过网游的都知道,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官绅一直在偷税漏税,那为何明朝以前能收到税?为何以前士绅和地方实力派的逃税漏税没有后来那么严重?因为明朝后期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大明朝的“中产阶级”大量破产。
明朝和汉唐等大一统封建皇朝一样,在开国前期存在大量以自耕农为主的“中产阶级”,这些人承担了明朝的主要税收。但到了明末,随着以自耕农为主的“中产阶级”大量破产,负责实际收税的官绅已经找不到足够的“中产阶级”替朝廷承担税收了。不仅农民大量破产无钱交农业税,而且没有官绅背景的普通工商业者与城市平民也大量破产。
农民是因为土地兼并而破产,工商业者与城市平民则是被明朝坑人的“买办”制度搞破产的。在明代,“买办”专指给宫廷和官府供应用品的商人,属于强迫性的“商役”,是徭役的一种。
相较于实物贡赋而言,“买办”本是顺应市场经济发展的进步方式,但由于明朝官方在“采购”物资时可能少付钱甚至不付钱,这就给明末的商人阶层和城市平民带来深重的灾难。
隆庆间,大学士高拱就说过,他亲眼目睹,“招商买办”使里巷中“有素称数万之家而至于卖子女者,有房屋盈街拆毁一空者,有潜身于此旋复逃躲于彼者,有散之四方转徙沟壑者,有丧家无归号哭于道者,有剃发为僧者,有计无所出自缢投井而死者,而富室不复有矣”。
万历年间,朝廷对商人实行了完全强制性的“佥商买办”,然后出现了“脱逃相继,甚至剃发断颈,市子割女”;“有自缢投河者”;“富者各投势要百方避匿,止余下人家力不能营求者抵数代死”。
到了崇祯年间,这些情况不仅没有改善,甚至变本加厉。由于战争,朝廷在向农民加派的同时,继续实行“佥商买办”粮草,更使无数大小商人“椎肌剥髓,抢地呼天,赔累惨重,苦极一时”。其结果是商业凋敝,整个经济因此而一蹶不振,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
原历史上的明末,除了“均田免粮”,李自成的大顺政权最得人心的口号就是针对商人和城市平民的“平买平卖”和“公平交易”。朝廷中比较清醒的官员如孙传庭,也认识到“剿寇必先安民”,整顿吏治时要求“日用买办,不许亏累行户”。
士绅名下的工商业不纳税或少纳税,没有士绅保护的工商业又在明朝官方竭泽而渔般的掠夺下普遍破产,这时候的崇祯要是能收到大量商税,那才是奇哉怪也!
或者说,明朝其实一直存在“买办”这种跟“抄家”差不多性质的恶劣“商税”,最后终于在崇祯朝把几乎所有没有官绅保护、能收到税的工商业全给榨干了。
这方面最典型的案例,是1643年崇祯尝试通过印发新钞挽救明朝的财政,但当时明朝连印制新钞票所需的“钞纸”都征集不到——印行5000万锭新钞估计需要200万斤桑穰,可当时江南江北水旱灾害连连,根本提供不了这么多的原料。听说要交这么多原料,江南的纸户、伞铺的民众纷纷出逃,两浙地区“十室九惊”。最后崇祯的“印钞财政”尚未得到贯彻,明朝就灭亡了。
一直到鞑清初年,随着人口的大量死亡,人地矛盾得到缓解,新的自耕农阶层崛起。同时,随着坑人的“买办”制度与明朝一起灭亡,工商业与城市“中产”阶层也跟着恢复了。于是,新的纳税韭菜又长出来了。
不过,这个问题高务实现在不必再忧心,因为在他此前的商税改革中已经把这种买办制度一同废止。道理很简单:所有经商者都按照新法交了商税,那朝廷当然不能重复征税,因此原本作为地方贡赋存在的买办就要废除。
所以,现在无论朝廷还是宫中,要买什么东西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脚踝斩式的压价,或者干脆不给钱,而是都必须按照市价购买。其中朝廷的采买需要经过户部审计署的审查,宫里……
呃,宫里的事高务实名义上管不着,但审计署会对商户进行抽查,也允许商户举报。如果宫里的采买人员从中渔利,高务实可不会惯着他们,皇帝也不会因为这点蝇头小利不给高务实面子。至于后续还要把宫里的公平采买制度化,这件事还需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目前还是先把“审计署监督宫中采买”形成惯例更加要紧。
那么,既然这件大事对已经被高务实改变过的大明影响不大了,那还有什么事影响大呢?这就要说到军事勋贵和武将集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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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年真是多灾多难啊,年初感染新冠,前不久支原体感染,刚好没几天,这次又甲流……甲流还很奇怪,家里三个人的症状各不相同,孩子是流鼻涕但是精神状态良好,老婆别的没什么但是全身乏力没精神还怕冷,我则是咳嗽带浓痰外加时冷时热。好家伙,这什么百变星君一样的病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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