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对弈江山 > 第一千零一章 尘归尘,土归土
    车马行进,车辙压在青石之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仿佛如沉重的叹息一般。

    车轿之内,萧元彻和郭白衣同乘,谁都没有说话。

    萧元彻半倚在轿中,双目微闭,神情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变化,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郭白衣坐在对面,脸色有些苍白,或许是因为之前站得太久,天寒地冻,吸了不少的凉气。

    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安静至极,只有车轿外呼呼的风声和着车辙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大兄”、“白衣”

    沉默许久,萧元彻和郭白衣竟然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唤对方。

    郭白衣赶紧一拱手道:“大兄您先说”

    萧元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神之中竟十分罕见地出现了一股淡淡的落寞和疑惑,他看了一眼郭白衣方道:“白衣觉得我这样做,对不对呢?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

    郭白衣闻言,先是一怔,却是斩钉截铁地拱手道:“大兄为何有此一问呢?大兄何错之有?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苏凌毕竟跟浮沉子之间唉!我也一直在想,吕家女娘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是不是我真的应该放他们离开,毕竟真的放了他们对我也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啊”萧元彻一脸心事重重的说道。

    郭白衣闻言,使劲地摇了摇头道:“主公不必太过苛责自己了在白衣看来,主公没有什么错,亦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萧元彻神情一振,抬头看向郭白衣,缓缓道:“白衣你真的这样想?”

    “自古以来,何谓君乎?何谓臣乎?”郭白衣并不直接回答,而是似有深意的看向萧元彻,一字一顿道。

    “这”萧元彻一怔,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一时该如何说起。

    “君既天命也,臣既君属也!君即为天,天可有错乎?因此即便君错了,也是对的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错!这是为君之根本!”郭白衣朝萧元彻一拱手,语气坚定道。

    “白衣真的这么想?”萧元彻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

    郭白衣点了点头道:“自然如此自古以来,只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什么认错的君乎?更何况,这一次,大兄所做,也没有什么错可言啊”

    “可是我毕竟逼迫苏凌”

    未等萧元彻说完,郭白衣却一摆手道:“大兄此言差矣,何谓逼迫?怎么就逼迫他了呢?吕邝执迷不悟,临死不思悔改,甚至还阴谋对大兄不利,想要炸毁守将府,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么?大兄难道不该下令处死他么?这有什么错?莫非要大兄心甘情愿就戮,或者对他不可饶恕的罪过,选择宽恕?这样才对么?”

    “这”萧元彻又是一怔。

    “吕氏之女吕秋妍,至死因其父而怨恨丞相,她本就是敌将之女,论罪已然当死,更何况,至死还心心念念的念着她那罪无可恕的父亲,此等人,徒留何益?”郭白衣言辞犀利,说完吕邝,直接又将话锋转向吕秋妍。

    “再者说,吕秋妍不过是心痛其父之死,又想保住浮沉子之命,最终自戕罢了,大兄何曾说过必须处死她呢?大兄难道要为一个自戕之人承担莫须有的罪责么?”郭白衣反问道。

    萧元彻闻言,默然不语。

    “再者,那浮沉子,目无大兄,视大兄之严令为儿戏,偷入守将府,妄图救出那吕氏父女,这种行为就真的毫无问题?他眼中可有大兄,可有法度森森?”

    郭白衣说到这里,又深吸了一口气道:“庆幸的是,那浮沉子事败了,吕氏父女皆死,否则,真的被浮沉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救出那吕氏父女,大兄之颜面何存?丞相之法度威严何在?!”

    萧元彻闻言,缓缓叹息道:“话虽如此可是白衣啊,我毕竟因此事,迫苏凌做了他不情愿做的事情啊浮沉子如何,我倒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总要寒了苏小子的心啊!”

    “大兄”郭白衣闻言,心中一颤,朝着萧元彻郑重拱手道:“大兄,其实白衣一路之上,还在担心,大兄迁怒苏凌可大兄方才之言,才让白衣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浅薄了大兄并未因此事迁怒苏凌,反倒害怕苏凌心生芥蒂大兄本就无错,错在浮沉子,错在苏凌大兄啊,您对自己太过苛责了!”

    “我对自己太过苛责了”萧元彻喃喃的说道,又似乎是在自己问自己。

    “不错!大兄请想,吕邝所谋者,乃是炸了守将府,那是要谋大兄之命的事情啊,其罪在不赦;浮沉子目无大兄,目无法度,更是因为那吕邝之女的缘故,偷入守将府,妄图将敌将与敌将之女统统救走,其罪亦在不赦!他们都已经如此对付大兄了,大兄之反击,大兄就算要了他们的性命,都不为过!何况,吕氏父女到最后也是自己寻死自戕,而那浮沉子,大兄最后更是交给了苏凌,更是言明了杀剐存留,让苏凌自己看着办”

    “大兄,您已经仁至义尽了苏凌若是你因此事心生嫌隙,又或觉着寒心,便是他不知好歹啊!难道大兄面对危险不反抗,不处置置于您死地的人,才是对的么?”郭白衣一字一顿的问道。

    “话虽如此可是,那浮沉子,毕竟跟苏凌同生共死,兄弟情深啊”萧元彻道。

    “若苏凌因为所谓的兄弟情深,而疏远大兄,那苏凌也不值得大兄委以大任了!难道,那苏凌只念他与浮沉子兄弟情深,就不念他与大兄深情厚意么所以,苏凌不该心生嫌隙,更不该对大兄有所怨言”郭白衣沉声道。

    “那苏小子他,到底会不会”萧元彻还是有些担心道。

    “不会,则继续用之,会则不再用之如此而已!”郭白衣眼神灼灼,一字一顿道。

    萧元彻闻言,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半晌,他方道:“我还是不希望与苏小子闹到那种地步的”

    郭白衣见状,这才似安慰萧元彻一般,淡淡笑了笑道:“大兄且放宽心,方才白衣说的道理,明智之人,一眼就能看得通透的,何况苏凌乎?大兄是不相信,您与苏凌之前的感情呢,还是不相信苏凌是一个明智之人呢”

    郭白衣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大兄带着白衣与苏凌,只是来到守将府,看了这一场风波,从始至终,大兄无论如何做势,也并没有最终下令,杀了吕氏父女和浮沉子中的任何一个人白衣想着,必然是大兄念在苏凌的份上,并未真正的想要杀了他们,其实大兄也在纠结,是不是”

    “唉”萧元彻长叹一声,一脸落寞。

    “若是大兄真的想要必杀浮沉子和吕氏父女,那一百余弓箭手,早就万箭齐发了何至于一直僵持到最后到最后,也只是吕氏父女自己自杀了大兄实际上,根本没有说一句,必要杀他们的话啊!”郭白衣声音有些激动道。

    “白衣懂我,可是苏凌他,会明白么?”萧元彻有些无奈地摇头道。

    “大兄苏凌应该明白,也必须明白就算之前他看不透,参不破,可是当大兄将浮沉子交给他发落的时候,他苏凌,就应该大彻大悟了!”

    “没有人逼他们,也没有人要他们死,生与死,甚至自戕,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罢了!”郭白衣直抒胸臆道。

    “唉罢了!罢了!无论如何,此事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但愿苏凌这小子能够想清楚,想明白吧”

    萧元彻摆了摆手,叹息道。

    郭白衣点了点头,这才话锋一转道:“不过,若是说大兄做得都对也是有一些不妥的地方的”

    萧元彻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方用手点指道:“原以为你真的认为我做得无可指摘,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郭白衣忙摆手淡笑道:“白璧尚有微瑕何况大兄呢?大兄唯一值得商榷的地方就是,不应以天门百姓的性命,来迫苏凌”

    萧元彻点了点头,沉声道:“白衣啊屠城一事,实出无奈即便如此,我不也最终收回成命了么而且,我以此事迫苏凌,也是事出有因啊!”

    郭白衣拱手道:“大兄不必多言,白衣明白大兄所想那浮沉子毕竟是两仙坞策慈的师弟,两仙坞多与荆南钱仲谋有密切往来如今渤海战事已近尾声,大兄下一个目标便是扬州和荆南所以,大兄是想借此事,让苏凌彻底与浮沉子划清界限换言之,是让苏凌与两仙坞划清界限,以免到时开战,苏凌陷入自误和两难之境”

    萧元彻点了点头道:“是啊一旦咱们与荆南开战,必然要牵扯两仙坞,我亦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那浮沉子,暗示他要两仙坞归附咱们若是当时浮沉子哪怕有一点愿意的意思,我也不会今日可是,并没有我只能以此事,迫苏凌与浮沉子,和他背后的两仙坞彻底断绝往来这也是在保护苏凌啊,避免他因为兄弟义气,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郭白衣点了点头道:“大兄之心思,白衣明白白衣想着,苏凌也会明白的”

    “但愿如此吧”萧元彻心事重重的叹息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片刻,萧元彻又开口道:“白衣周昶自戕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白衣以为还需好好调查一番才是,毕竟劝降周昶,是苏凌和许宥之两人去的按那小校来报,周昶在苏凌和许宥之走后不久,便自戕而死了所以,这件事也不一定就真的与苏凌有关啊!”

    其实,郭白衣十分肯定,周昶自戕之事,定然与苏凌脱不开关系。

    可是,他虽明白,却不敢这样说,只得推说要好好调查一番。

    萧元彻似笑非笑地看了郭白衣一眼,方一摆手道:“白衣说笑乎?查?这件事还用得着查么?在我看来,根本就用不着再查了此事定然与苏凌脱不开关系甚至就是苏凌说服那周昶自戕的”

    郭白衣闻言,神情一凛,忙拱手道:“大兄”

    萧元彻却一摆手道:“白衣不必多言了那许宥之一心立功,所以自然不会留心苏凌真正的想法和动机而苏凌之所以极力举荐那许宥之与他一起去说降周昶其用意,我如何不知呢”

    “他不过是想在周昶自戕之后,拉一个于他一起担责的人罢了这点心思,我若看不出来,我还是萧元彻吗?”

    郭白衣闻言,一阵默然。

    半晌,郭白衣才一拱手道:“既然大兄都看透了那敢问周昶之死这件事大兄要如何处置苏凌呢?”

    “处置苏凌?没什么必要了周昶虽然有守城之才,但我麾下,守城之才何其多也,倒也真不差多这一个周昶我原是想以此事,来向苏凌表明屠城一事,绝无更改之理,可是如今此命令我都给收回了那周昶死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萧元彻顿了顿,颇有些意兴阑珊道:“周昶死便死了吧不查了我萧元彻总不能因为一个俘虏,一个敌将,而治苏凌之罪吧!”

    郭白衣闻言,心中大为感激,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忙拱手道:“大兄英明!白衣替苏小子,谢过大兄了”

    “唉但愿苏凌如白衣。明白我所有的用心,不要因此寒心才好啊!”

    说着,萧元彻再次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大兄放心苏凌会明白的”

    天门关北郊,茫茫雪地,一马平川,雪色与苍穹相接。

    两座新坟,左右各一。

    坟前,两人。

    苏凌和浮沉子。

    两人面前,各自有墓碑。

    从墓碑上的字可以看出,左侧乃是吕邝,右侧乃是吕秋妍。

    浮沉子眼中泪光闪动,手中拿着已然点燃的纸钱,朝着吕秋妍的坟缓缓的鞠躬,喃喃道:“秋妍小道士暂时将你安置在这里了你父亲就在一旁陪着你想来在地下,你们一家也都团聚了秋妍你不会孤单的对吧!”

    “秋妍小道士答应过你的,就不会食言,明年待春暖花开之时,小道士便回来,带着你一起回江南,那里的红芍花,真的很美,就像你一样”

    “秋妍小道士做完这些,就走了但你放心,小道士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

    喃喃细语,肝肠寸断。

    浮沉子祷告了一阵,忽地一扬手,纸钱飞灰,合着冷风,漫天飘零。

    白雪无声,孤坟凄冷。

    苏凌的眼眶泛红,声音低沉道:“浮沉子这里春天的时候,也是一片花海吕秋妍一定会欢喜的你不要太过伤怀!”

    浮沉子并不看他,只是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半晌方喃喃自语道:“人死不能复生伤怀何用呢?不如归去!往前走不再回头!”

    说罢,浮沉子蓦地转身,大步地朝漫风雪之中走去。

    或许是积雪深深,浮沉子刚走了几步,却是一阵踉跄,几乎摔倒。

    “牛鼻子”苏凌低低地唤了一声,就要来扶他。

    只是,苏凌刚伸出手,触碰到浮沉子的胳膊,却被浮沉子狠狠的甩开了。

    “苏凌道爷不用你”浮沉子声音倔强而冰冷。

    “牛鼻子我”

    苏凌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一声叹息,缓缓低头。

    “你不要恨我”

    浮沉子闻言,蓦地停身站住,然后转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飘忽道:“恨你道爷怎么敢呢?你是为黎黍请命而道爷,眼光狭隘,只懂得情情爱爱罢了苏凌啊,做你的英雄,做你的救世主去吧道爷只是一个道士而已,不配恨救了一关百姓的大英雄!”

    苏凌一窒,半晌方又低声道:“浮沉子对不住我无法救下吕秋妍我”

    “不”浮沉子一摆手,打断苏凌的话。

    “你不用跟道爷说对不住你也不用跟道爷解释苏凌啊,你不欠道爷的”浮沉子一字一顿道。

    “你真的这样想”苏凌缓缓抬头,看向浮沉子道。

    “道爷不仅这样想,道爷还知道,无论如何,吕秋妍已经死了,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浮沉子脸若冰霜道。

    “牛鼻子你还是怨我!”

    “哈哈哈哈哈”

    浮沉子闻言,竟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那笑声竟越发的凄凉和悲愤起来。

    “苏凌,你说对了!道爷不仅怨你更怨这个世间呵呵,这个操蛋的世间”

    浮沉子盯着苏凌,一字一顿道。

    “不管如何我依旧还是把你当做我最好的兄弟的!牛鼻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苏凌深吸了一口气,郑重说道。

    “受不起!”

    浮沉子缓缓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苏凌道:“苏凌道爷走了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希望,你我永远不要再相遇!后会无期”

    言罢,浮沉子再不看苏凌一眼,决绝迈步,朝前走去。

    苏凌愣在原地,心中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寒意,直入神魂。

    待他回过神来,浮沉子已经走了很远,地上满是他或深或浅的脚印。

    雪,不知何时,又无声无息地落下,转瞬间,雪浪翻涌。

    苏凌忽地大声喊道:“浮沉子你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极远处,风雪激荡,浮沉子迎风摄雪,再不回头。

    寒风呼啸,浮沉子的声音幽幽传来。

    “苏凌以后,就交给以后来决定吧只是,道爷再最后赠你一句话”

    “一切皆有命数到头来,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哈哈哈哈!”

    凄然而放肆的笑声,越来越模糊,最终连同他的身影,一起淹没在暴风骤雪之中。

    再无踪迹(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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