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跟丰都有什么大恩大怨之类的过往?”她背对着叶漓,道。
怀内编织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小小的身体也挡不住什么,不过她似乎不打算遮挡什么。
那些折下来的残枝败叶,姜初在每每扎好一个小人的时候,都会将那些零碎的东西细心收集好,然后平铺在地上,再将小人放上去。
眼中倒映出她的背影,身旁流水潺潺,偶尔有鱼儿穿过茂密的水草,跳出水面,看一眼落于岸边放置的草人儿。
叶漓说:“方才话中的含义,不正是说明你与丰都息息相关?有关,就是有关联,有因果关系。”
“……因果。”
背对着他的女子传出两声轻啧,摇头说:“因果,恩怨,其实是一种东西。丰都因一个大妖莫名遭天灾,大妖因某人的举动身残魂裂。两者之间无法弥补的因果,关联了太多无辜人的未来。所以后面发生的灭国,也算是该地一个劫难。”
叶漓听着她的话,在这一大堆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丝感兴趣的话题。
“那这些话就是一种意思,你就是原来丰都,不对,是原来临鸢的百姓之一?不然,你怎在此处侃侃而谈,与我讲述那些内容细节?”
他说完,姜初没有丝毫异常,周身的气场也尤为平静,像是一滩平静无波纹的水面。
只是叶漓注意到,在他话落的下一秒,姜初手上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钝。
很小的反应,但却胜过千言万语。
姜初没有回答叶漓的疑问,只是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动作比先前要更加灵活,直到将一路摘来的鸢尾花全部用完。
她微微弯腰,将最后一个缓缓放在最边缘的位置。她的手掌缓慢移开,这时,叶漓才看清它们的全部模样,以及它们所站立的位置。
这些东西摆放的位置很奇怪,没有规律,朝向不一。但细心观察会发现有不少的,两两之间似是相连在一起。
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叶漓不由得往前一步。
但这时,坐在地上的姜初轻轻一挥手,瞬间不知从何冒出一大堆的火。
火焰比叶漓想象中,植物燃烧的速度还要快,像是一堆干枯很久的细草。那些姜初方才细心编织好的东西,顷刻间便就原地化为一堆灰烬。
姜初坐着的位置离它们很近,但火焰烧完所有的,便自己熄灭了。
叶漓的方向看不见姜初的神情,只能看见被红色的火光照亮她的身躯边缘。
方才这溪水边还摆放着一堆漂亮的花,一场来也快,去也快的火焰,现下只有面前这一堆味道有些难闻的灰烬。
姜初站起身,拍拍身上飘落黑色的燃烧物,终于转回身,面朝叶漓。
“生灵,万物,不都是这样吗?可是若有人想要违背天命,逆转本来制定好的规则,不也正是你方才所见吗?”
“……”
“这片土地上,离开一群人,涌入一群人,然后生灵死去,物种灭亡。这个阶段内,土地会恢复寂静,万物会恢复生机。总有一天,这里恢复灵气鼎盛,随后自有八方的人们缓缓到来。此一遭,便又是一次属于人,属于这里的轮回。”
“很矛盾。像是特意破坏砍伐恬静的地域,搞得一团糟,不管不顾再离开。可生命绵延不绝,万物虽败不息,生灵与大地,一直相辅相成。”
这种再熟悉不过的话语,站在自我层面说出来的道理。
一瞬间,要不是姜初身上带有明显的灵魂意志,叶漓都要怀疑她是不是被某个熟人给附身。
姜初说完,见叶漓不回答,也只是低头笑笑。
随后她看向一个方向,似是想起过往,喃喃低语:“早先时候,西南边的海域盛产海物,鲜美无比。可人们捕食过度,宁可打捞上来放烂放臭,也不愿停止下海。渐渐的,海货数量越来越少,体积越来越小。人们却意识不到这种现象的改变,只认为老天不想让他们存活。”
叶漓想起自己刚到那片地区时,便注意到周围人迹罕至。只有避清净的田长老一行人,最后在那边定下来门派的选址。
她话中的故事照这样的发展,那如今的现状,结局定然只有一个了。
叶漓不吭声,静静等待姜初接下来的话语。
她说:“富裕的年轻人都去往了更加富饶的东边,留下老人死在屋里。后来房屋被迁,原本荒芜的土地上也长出一些花草,一晃三百年很轻易就覆盖那些痕迹。”
荒无人烟的地界,无人前往,流言四起,也就不怕死的修仙者敢前往求真了。
良久,叶漓问出自己的疑问:“天境是如何形成的?据你所述,它貌似在那些人生活之前,还是正常的海域。”
她收回目光,又转过身去。
她蹲下身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小的罐子,将溪水边烧尽的那些灰烬一点点的装进瓶身。
一边装,一边语气随意道:“不记得。他们说冰层是突然出现的,不知何时出现,就当它是几百年前便存在吧。”
叶漓想了想,转变询问的方式,又说:“那边离古国临鸢这样近,临鸢那时的阶段强盛得很,他们未往临鸢求助吗?”
姜初转回身。
此时姜初苍白的小脸上,两颗圆溜溜的瞳孔漆黑无光。黑色的眼球倒映叶漓此时的模样,冒着令人窒息的冷意。
她转回身的瞬间,叶漓噤声。
看着那无光无曈的双眼,蔓延在她周身的寒意似有实体一般,一点点的攀上他的身躯。
寒意攀附上全身时,它们似乎还准备往更深处而去。
叶漓随意抬了抬手,周身的寒意顷刻间消失无踪。站直身子俯视蹲着的姜初,开口:“我不用询问你是谁了。”
“……”
听到这句话,姜初突然咧开嘴,笑得貌似很开心。
只是她这副表情,搭配上她全黑的眼球,显得瘆人的很。
随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叶漓看着她两眼慢慢凹陷,两颊渐渐陷入。黑色的两颗眼球猛地爆出,带出粘腻的黑色液体。而那张先前只是略显苍白的脸上,已经出现有很明显的尸斑,均匀的分布在每一块皮肉上。
像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
叶漓上前两步,在她的身旁蹲下。
他伸出食指,在她身前那一摊灰烬内捻起一小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旁边的姜初观察他的动作,歪着脑袋,嘴角微微上扬。她脸上的变化,也随着嘴角弯起的弧度变得逐渐正常。
“怎么样?”
叶漓将食指拿远了些,抬眸看向她,说:“你在替他们超度残魂吗?”
原本该是带有草木清香的灰烬,但在鼻尖贴近的下一秒,一股强烈而浓郁到,不知浓缩多少倍的尸臭味直冲脑门。
那味道刺鼻到,叶漓险些要以为自己在这一瞬间失去嗅觉。
叶漓将手臂拿远,不动声色的将食指上的灰烬弹飞,又用了好几次清洁咒。事了,还放在鼻子下面重新闻了闻,见没味道才放心的把指尖收回。
姜初垂着头,从身后不知哪来的棍子,一点点的将那些灰烬刨至溪水去。
“超度也没用。业火烧过,魂魄会永远被困在这里,永生永世出不去。”
他说:“你是这想法?”
她道:“不然呢,如今也算永生,不正是他们为人时所追求的吗?”
叶漓站起身子,说:“永生这个词,概括得太广泛,如何定义几万人所愿。”
“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决定。”
姜初嗤笑,随后站起身。
此时身后的鸢尾花丛飒飒作响,拂过耳畔的微风,给鼻尖带来一丝清甜的香气。
这股清甜的香气跟随清风一起上升,瞬间淡化鼻尖那一抹残留的腐臭味道。与眼前的美景一起,心中的烦闷都消去很多。
他和姜初站在边缘,静静的看着微风吹动溪水石边的灰烬,一点点的吹入清澈的水面,随波逐流。
两人沉默许久,最后她先开口说要去别地,两人才就此分别。
告别之后,叶漓便前往城内寻找袁谨和周文的踪迹。
叶漓起先准备随着自己记忆中,关于丰都的路线去寻找他两人。但他在城中兜兜转转找了很久,也未曾发现他们的踪迹。
然后他想先找到落竹或是殊禾。
这次倒是有了不少线索,周边一直有围绕相似的灵气,可跟着踪迹前去就会变得模糊。
叶漓在大街上站定,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当时在地洞里面他们压根没聊得了什么,总是有其他事情截断故事延伸。
她们都跟丰都息息相关,就算是停留过,叶漓没赶上,不至于什么踪迹都寻找不到。
正思索间,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香钻入鼻腔。
叶漓顺着香气看过去,是街道的对面,一位茶楼的小厮正在照料安放于店门口的鸢尾。
人间的季节,现如今应当是正月,正是银装素裹的时节。
但早在进入西北,在徐掌门那里便已知晓这边的鸢尾,不同于其他同科属的植物。
丰都因着临鸢的缘故,再加上人们认为鸢尾花是神明的象征。所以家家户户都会选择在家门口,或是位于西北方的地方种下植株。
但至于为何是西北方,听家中老人所述,那是神明注视的方向。
叶漓转头看见这一幕时,想起什么。
没再想其他的,他直接踏云而起。
临鸢。
离开西北方的城门口,正前方抬眼望去,是一片极为庞大的古城遗址。
遗址过了太长时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那些原本建立在墙壁上的砖瓦,零碎石块落了满地,腐朽成泥的木头随处可见。仅仅有一些驻地厚重的墙壁还屹立不倒,像是唯一证明此地存在过的证据。
即使过去许多年,从上方往下观看,这座庞大的遗址内部没有一株杂草。
倒是那些坑坑洼洼,似是池水的区域,被数不清的鸢尾花所遮挡下部分根系的草绿。
再往远处看,便是一片缺失的陆地,远处有被明显隔开的海域。那便是潭渊,也是这座古城被称为临鸢的含义之一。
至于新建起的丰都城,只能在侧后方看清一条凸起的地界。
遗迹自是有人看管,但叶漓可不在意这一点。
叶漓不顾地下十几个兵卒的呼唤,径直往深处飞去。
该说不说,临鸢当年不愧为西北最为强盛的国家。现如今留存下来的城宫遗址,占地都比一般的城域要宽广许多。
临鸢古国的遗址,一直都是丰都百姓的禁区。但与其说是禁区,更恰当点的描述,应该是人不可前往的圣地。
而站在上方,也更加清晰的能看出它坐地方位。
坐西北,靠东南。正西面是一片汪洋,正东又是一片丘陵。
这样的地势位置,与建筑的风水朝向并不一致。怕是半吊子的风水先生,在选址皇城这一块,都不会选择这样的坐落方式。
但许是这边当时离东边遥远,对于风水一说并不在意,便有着一套对于方位特殊的见解。
叶漓目光落在西北方那个貌似是大门的区域,又抬眼看向那不远处的潭渊。
将皇城大门正对着深渊大口,怎么看,都觉得临鸢这地界邪性得很。
然而就在他埋头思索之际,一声喝令让他回过神。
“谁人停于半空之上?”
叶漓转回头,发现遗迹的中间区域,应该是殿前一片的区域,正站着一位玄衣男子。
叶漓下去,发现这人竟是谢时翊。
说实话,叶漓和这个人倒真的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识了。
叶漓留意他身旁没有一个官卒,下来都第一时间便直接开口:“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谢时翊被反问的莫名其妙,没好气道:“这里是丰都的旧址,这句话不应是问公子?”
面对这样生硬的聊天,可惜叶漓没觉得不好意思,反倒耸肩:“我朋友不见了,我来找找。”
“你站在上面那么久,就这么大点地方。既然没有你要找的人就赶紧走,这里可不是外来人能来的区域。”
谢时翊貌似跟他就聊不了两句和善的,就这一句话都让他极为不耐烦。
叶漓见他要走,将周文和袁谨的图像在掌心以幻象的形式展开,又开口道:“你有见过这两人吗?”
谢时翊侧对身子,因叶漓的一句话往这边瞥了眼,随后转回身。
“不认识。”
“哦,成。”
叶漓没有为难人的毛病,话落便收回手掌心的幻象,准备自己寻找这片区域他们的踪迹。
但没想到他刚有所动作,前面原本背对着他的男人又一次开口。
“不过前方的平地有点发现,兴许有你想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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