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分?
他谢安臣与卫青南有劳什子情分。
谢安臣怔怔望着自菜市口蜿蜒而下的血迹,那是他谢氏满门二百一十六口的血……
现如今,卫青南就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几乎要将他笼罩其中。
他听她说。
“你若安分守己,东宫会留你一个侍君的位置。”
“……安分守己?”似失了魂般的谢安臣终于抬头,他仍是旧年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家长公子,只狼狈得有些凄凉。
他问。
“你灭我谢家满门,你要我安分守己?”
那声调哑得,让人几乎听不清。
他溢出的泪,失光的眸,近在卫青南眼前。
卫青南张了张唇,终是将话咽下,只道:“你早便该知今日。”
“是啊,我……我早该……”谢安臣伤极反笑,捂住脸痛哭出声,“我怎么,我怎么会相信你呢……皇太女?”
他向来挺直的脊背,终于佝偻下去。
昔年风光无限的谢家长公子似一瞬苍老了十岁,他踉跄着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往外走,又哭又笑,口中不知喃喃着些什么。
卫青南深知,这会是她此生,和谢安臣的最后一面。
可她无力挽留,也不会阻拦。
留谢安臣一命,已经足够让母皇不满她心慈手软,她若再为儿女情长一退再退,母皇怕是要验一验,她们是不是亲生母女了。
幸而,她是,她从来是。
谢家是坚定的保皇党,更是传统而顽固。
任长公主府使尽千般手段,无论示好或威胁,谢家终是不为所动。
好像,只要是留着卫家男子血脉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就会不辨善恶,不论是否的成为他的拥趸。
只有谢安臣不同。
他帮过她,帮她游说世族,教她权衡之道。
卫青南学的很好,好得这权衡之术,用到了谢家头上。
谢家本就是要死的。
如此冥顽不灵,留下也只会是祸患。
她们长公主府与谢家,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只是谢安臣天真,自以为,爱可以感化卫青南不要去夺权。
‘爱是什么?’
年幼的卫青南曾问过母亲。
‘爱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那时的大长公主风华绝代,驸马新丧,她一袭艳色明媚,不见分毫郁色。
‘那父亲去哪儿了?’
卫青南问她。
大长公主闻言只笑,目光瞥向院中土地翻新的花树,道。
‘死透了。’
很凉薄的话,可年幼的卫青南听不出来。
直到她日渐长大,知道了母亲和父亲的故事。
她们也曾是一对神仙眷侣,被世人盛誉恩爱无双。
可,当父亲知晓母亲野心那日,他第一反应是阻止。
知晓阻拦不了之后,他竟妄图联合世家,逼母亲放权,以戴罪之身,重归后宅。
于是,在父亲即将出门秘议此事的那天,母亲一刀了结了他。
爱是什么,爱是不触及核心利益时的娇宠纵容,爱是浸了蜜的甜饼,诱人深嗅,又在反目时露出尖利獠牙。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过她,欲成天下之主,便不能困于小情小爱。
哪怕是至亲至爱的枕边人,也有反目成仇的可能,这世上,她能信的,从来只有自己。
母亲也曾给过她选择。
‘安阳,你若不想要那至高权柄,你便只会是我的女儿,从安阳郡主,到安阳公主。’
母亲未说尽的话,是。
但她唯独不会是卫青南。
这个母亲寄予厚望的名字。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她不会再是卫青南,不是母亲选中的继承者,而是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公主。
这样的路很平坦,前头的一切有母亲在帮她扛。
可卫青南不想这样,她知如今世道女子不易,她知她野心勃勃,也想一览那最高权柄的风光。
所以她听从母亲的安排,佯装不学无术,放松世族大家对公主府的戒心。
毕竟,一个只有女儿家的公主府,在他们看来,本就后继无人,成不了气候。
可惜啊,他们还是太自以为是,千年的教化与束缚禁锢,磨灭不了女子的生机。
野心从不是贬义词。
卫青南利用了谢安臣对她朦胧的爱意,逐个击破世族大家,再与母亲里应外合,收拢民心。
她走的每一步,都有如刀尖舔血,从无退路。
而今,母皇君临天下,她为皇太女。
卫青南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策马离开了这血腥之地。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化不开,大抵是前些日宫变再结合近日处决的逆党,让无数的性命轻易流逝。
君行舟等人就坐在离菜市口不远的酒楼上,虽说血腥味浓,但似乎,也没有影响百姓生计。
“刺激啊……”端阳明仪小声喃喃。
修士耳聪目明,就算他们离得远,刚刚菜市口发生的事也被尽收眼底。
平日里,他瞧的凡界话本子,都是负心汉辜负了痴情女,动不动灭她满门的。
这下好了,他瞧见真的了。
这二者还是反过来,姑娘把那儿郎满门抄了。
刺激啊,刺激……
君行舟对此无甚想法,他只看民生,只看得出,西夏百姓们,对于女皇登位,似乎都接受良好。
换个角度想想,其实也寻常。
市井百姓们,离那些高位者太远,比起纠结那些个阴私权谋,他们更在意的是,当权者在位,他们能不能有口饭吃,能不能减少赋税。
只要能吃饱穿暖,过好日子,谁又会在意,平生都不可能见上一面的皇帝是男是女。
很显然,女皇在位,对西夏民生更好。
也显然,君行舟两年前不曾看走眼。
就算没有谢家助力,镇国长公主也能荣登大宝。
谢家满门抄斩数日后,西夏女帝登基,她一袭玄色长裾,金冠缀玉,广袖舒展开时,整个西夏,乃至浮云州,即将改天换日。
君行舟御剑,在天际间瞧,那庄重而威仪的女子,即将在史书上续写新篇章。
端阳明仪也正奋笔疾书,如此令人铭记的日子,饶是他只写修真界史书,也想记一记,凡界东州,今日恢宏。
这是十六国逐鹿时,史书新篇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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