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秋雨淅淅沥沥。
山神庙庙墙坍塌,木门碎成几块,里面供桌炸裂,似乎是从内部爆炸,直接将破庙屋顶掀飞。
孟山海、王金贵、周雄…
一尊尊牌位四散,混着泥水,布满裂痕,且木质腐朽,好像经过了百年岁月。
同样炸裂的,还有两侧崖墓。
砖石崩塌,全部是从内部炸开。
重庆府都尉司百户赵显达打着雨伞,仔细观察那些坟墓,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在他周围,密密麻麻全是尸体。
大多数面孔青紫扭曲,像是被什么东西吓死,七窍流血,身躯折成古怪角度。
还有一些,则是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夜色中,火光摇曳,秋雨绵绵,满地泥浆与血水,染红了大地。
一名名都尉司人员手持火把,面色冷峻,仔细查看尸体,记录、搜集物品,显得井井有条。
自重庆府事了,都尉司就开始冒头,和峨眉配合,迅速掌握了重庆府权利。
不同于刘乾,同样身为百户的赵显达,之前很低调,如今时机成熟才开始发力。
几件案子办下来,已成都尉司红人。
上头也有意加担子,让他将万宝全西南第一神捕的名头压下去,因此大案全交给了他。
毫无疑问,眼前就是桩大案。
“大人!”
一名都尉司小旗阔步而来,拱手抱拳道:“已经查了,没有用火药,查看痕迹是两人所为,一人体型颇大,暗劲好手,另一人则是术士。”
赵显达淡淡一瞥,“这个寨子呢?”
小旗低声道:“仓库里搜出一些东西,可以确定,这老熊寨就是嘉陵江水匪‘鬼鱼帮’。”
“忙时为民,闲时为匪,还占着码头经商销赃,怪不得神出鬼没,这些年一直没抓到。”
“岂止是匪。”
赵显达看着周围破坟,“淫祀阴鬼,活人献祭,那些个孩子整日被墓中老鬼吸食阳气。”
“利欲熏心,怪不得别人下狠手。”
“案子交给执法堂吧,与我们无关。”
“大人,这…”
都尉司小旗顿时愕然。
赵显达微微摇头道:“功劳是拿不完的,该拿的拿,不该碰的,就放开手,太贪可是会犯众怒的。”
说着,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但有些事,也不能装聋作哑,那人叫什么?”
“活下来的说,那人自称酉鸡。”
“酉鸡?”
赵显达哑然失笑,“难不成还有十二元辰?”
“放出消息,‘酉鸡’剿灭淫祀邪鬼的妖匪,朝廷知道,但不追究此事。”
那小旗顿时满脸疑惑,“大人,恕卑职鲁钝,不抓人就罢了,为何还要替其扬名?”
“很简单。”
赵显达弹了弹油纸伞,看着雨珠洒落,平静道:“都尉司是替皇上监察江湖,并非衙门捕头,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心中要有数。”
“放出消息,是要江湖中人知道,我都尉司不是吃干饭的。”
“替他们扬名,是要江湖中人知道,咱们也懂江湖规矩,将来一句大义压上,自有人替咱们奔走。”
“是,百户。”
数十里外,缙云山山道上。
王道玄同样打着雨伞,手提灯笼在雨中穿梭,身后武巴背着行囊,还穿了特大号蓑衣斗笠,远远望去,和山中野熊差不多。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王道玄夜雨中穿行,心情似乎不错,清冷的雨雾,似乎也洗刷掉了他身上杀气。
他摇头晃脑道:“‘巴山夜雨’天下闻名,但鲜有人知,李义山所写,正是这缙云山。”
“嗯嗯。”
身后武巴连连点头,嘴里一直啃着大烧饼。
王道玄也不在意,自顾自说话。
谁知,武巴却咽下烧饼,突然开口道:“你…你为啥…生气,杀人…没见过。”
王道玄一愣,扭头看着武巴,见其一幅呆样,先是诧异,随后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这件事,贫道没和任何人说过。”
“我叫王老蔫,后来被人叫王掌柜,一心奔波挣钱,却不知家里人听信妖言,惹来邪物,全家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吾求道不为长生,只求这天下间的‘王老蔫’,能少一些…”
说话间,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
三日后,蜀中山道之间。
山道路面由条石铺成,可容两匹驮马相向行进,陡峭路段凿基岩为梯坎,可见建造时耗费了多少人力。
可惜,历经漫长岁月,路基早已毁坏,高低不平,混合着泥浆,上面车辙粼粼,远处马铃叮当。
这是成渝古道,肇始于汉,成型于唐宋。
东起重庆朝天驿,西至成都锦官驿,乃往来二地最重要的陆路通道。
虽说年代久远,但却设施完备。
沿途不仅有驿站、塘铺,还有数量更多的茶棚客栈,供商旅休息、换马、住宿。
此刻秋雨初歇,天高云阔。
笼罩山间的浓雾,都随之散去,远山秋叶已黄,松柏仍绿,江水如碧,形成绚烂秋景。
古道之上,行人众多。
既有商队车轮滚滚,骡马嘶鸣,也有达官贵人坐着车轿,寻常百姓大多是步行。
甚至还有不少头戴斗笠,排成一列的苦行僧。
路旁林地下,一队头戴傩面,身披宽袍的神秘人,正燃烧篝火,做饭休息。
路过之人看到,也不敢打扰。
懂行的知道,这是舞阳阳戏班子,而且是那种能设坛驱祟,有巫师的班子。
至于不懂行的,也知道一个道理:
出门在外,少招惹是非。
这些自然是李衍一行人。
他们从走马镇出发,两天前到达资中,如今已过了简阳县,再前行半日,就能到达龙泉驿。
过了龙泉驿,就算是到了成都。
两日赶路,虽没遇到什么危险,但毕竟人困马乏,便索性在路旁休息,养足精神。
毕竟,到了成都,形势才更复杂。
树冠之上,挂着一面奇怪的彩旗,由几种颜色拼接而成,虽说简陋,但若从空中俯视,却异常明显。
李衍坐在篝火旁,打坐闭目养神。
虽说队伍里,白家女子都是好手,且有白浣这位老前辈坐镇,但毕竟是护送任务,不得不上心。
只有他一人,晚上都不敢睡得太沉。
远处天空阴云之中,忽然出现一个小点,穿空破云,振翅而飞,正是鹰隼立冬。
吕三这宠物,早已有了灵性,虽不会术法,但无论飞行能力还是智慧,都远超寻常鹰隼。
看到那面彩旗,便直接振翅落下。
如今分成三队行动,又没有电话,鹰隼立冬自然成了队伍之前联络的主要力量。
哗啦啦,羽翅扇动,篝火摇曳。
李衍先是喂了块路上打的兔肉,这才取下竹筒,仔细查看上面情报,眼中有些诧异。
王道玄这老好人,竟然也会下狠手…
剿灭一整个村子的妖匪。
还放出个“酉鸡”的名号。
李衍不清楚原因,但却十分肯定,王道玄肯定不是乱来之人,必定被什么事激怒了。
他也不怎么担心,就那些个山匪,即便武巴一人,也能杀个精光,更何况还有王道玄。
队伍分散行动,已有五六日。
这短短时间里,王道玄动作飞快,已将情报上,重庆府附近疑似人祭的地方全看了。
一个是假,乃一伙走江湖的傀儡戏班子故弄玄虚,装神弄鬼骗人钱财…
一个是那老熊寨,被王道玄剿灭。
还有一个,则是人命官司,有人假借祭神名义,抢占亲戚族产,被王道玄传信通知了万宝全。
名声大了也有好处。
“酉鸡”这名号,在蜀中江湖开始被提及,王道玄在缙云山附近,结识了几名江湖人。
据他们所言,在南充和阆中附近,有民间术士暗中传教,说有龙神降世,众多乡间百姓纷纷入教,且疑似有活人祭祀痕迹。
王道玄曾听他说过,排教霍角家乡,就在那边附近,于是顺着嘉陵江北上,前去探查。
看完情报后,李衍面色凝重。
这次行动可不比在老熊寨,若真是与江神大君有关,危险等级也会提升。
想到这儿,他立刻提笔写信,让王道玄只暗中收集情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等队伍汇合后再处理…
就在这时,脸色苍白的龙妍儿忽然走来,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老沙…出事了?”
却是她见李衍神色不对,连忙询问。
“嗯,出事了。”
李衍头也不抬回道。
“啊?!”
龙妍儿顿时一震,差点站不稳,颤声问道:“他…他出了什么事?”
李衍叹了口气,“青牛观告知的天灵地宝中,有一窝玉蜂,本想找到后,让吕三妖葫芦提升。”
“这老小子嘴馋,尝了口蜂蜜,结果阳气逆乱,被毒蜂蛰的躺了三天…”
龙妍儿:“…”
见这女子模样,李衍也是心中暗笑,忍不住感叹,若非吕三提醒,他还真没发现,这蛊教圣女竟然瞧上了老沙。
一路上,虽极力遮掩,但还是忍不住向他打听沙里飞的消息。
只能说缘分这东西,就是如此奇妙。
想到这儿,李衍也不再逗笑,正色道:“龙姑娘还是先担心自己,如今虽有了方法,但重新凝聚本命蛊,可非同小可。”
“老沙要破釜沉舟,你这比他更危险,我等不懂蛊术,也帮不上什么忙…”
毕竟是司命会的老前辈,传承古老,白浣一路上查找典籍,终于寻到了一个方法。
但这个方法,危险性更高,几乎是九死一生,而且外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听到李衍询问,龙妍儿沉默了一下,脸上露出平静笑容,“若是成功,我会去找你们,若是不成功…就当没见过我这人。”
说罢,转身回到白浣旁边。
李衍看到后,心中不由得一叹。
江湖儿女,往往也是身不由己,很多时候即便生出情愫,也无缘在一起,顶多今后山河遇故人。
老沙漂泊半辈子,这缘分来的太迟,也太苦。
双方都要经历生死劫。
想到这儿,李衍又提笔将龙妍儿的情况写下,塞入竹筒中。
他知道,沙里飞不说,但肯定也想知道…
哗啦啦!
鹰隼立冬再次振翅而起。
看着消失在云中的黑点,李衍起身道:“好了,诸位动身吧,今晚到达龙泉驿。”
“找地方住下,打探消息…”
鹰隼立冬振翅翱翔,飞跃山水江河。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压低身子,猛然从云中穿出,向着下方高山飞去。
高山苍翠叠嶂,峰峦奇秀,且有怪石拔地孤悬,云雾缭绕中,既能看到道观寺庙,也能看到山坡上大片茶园。
此地为巴岳山,群山耸立,山巅有三十五峰,虽非洞天福地,但也是钟灵蕴秀之所。
山上有道观佛寺,皆是红尘庙,常有重庆府文人墨客上山寻幽览胜。
但最出名的,还是山上茶园。
此地盛产“水南茶”,乃皇家贡茶,就连蜀王府,也派了人常年看守采茶。
一般来说,茶叶春秋两季种植,但采茶时节,又因时间不同,而各具风味。
春茶最多,夏茶较苦,秋茶则口感醇厚。
此刻山上的茶园内,采茶娘正在劳作,种植新茶,寒风瑟瑟,一个个手指冻得通红。
远处帐篷里,蜀王府的太监,则烤着火炉,喝茶吃点心,互相说笑。
根本没人注意,一只鹰隼已从头顶飞过,来到后山一片密林中落下。
林荫下,正是吕三和沙里飞,还有晋州商会牵线的憋宝人师徒。
“嗯嗯”
沙里飞浑身浮肿,两眼肿的跟灯泡一样,靠在树下,忍不住发出呻吟。
小白狐初七站在旁边,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盯着他,嘴角弯曲,似乎在嘲笑。
“去、去…”
沙里飞摆手,嘟囔道:“亏我惦记着,给你找蜂蜜,如今却来笑话我。”
吕三则从鹰隼爪子下取出竹筒,查看一番后,将李衍写的信,交给了沙里飞。
沙里飞看到后,顿时陷入沉默。
旁边憋宝人老者,正在给他上药,见状安慰道:“无妨,老汉这方子专治蜂毒,再过三两日便可消肿。”
沙里飞挤出个笑容,岔开话题道:“于前辈,那东西今晚真会出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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