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怔。
对方就这样看着她,此时性命就交予她手中,只消轻轻一捏……
可这人却也不躲闪。
须臾,她无言收回了手。
“为何不躲?”
“为何要躲?”那对墨瞳注视着她,像是要将她看透。
“哼。”她轻轻哼了一声,不再回答。
马蹄哒哒,帷幔半掩,车厢轻摇,素衣少女静静倚在对面的窄榻上酣眠。
这人却坐在她的身边,双手垂落,不言不语。
“是你救了我么,小湄?”顾见春静静地盯着她,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答案。
她垂眸避开对方的视线。
“什么?”
“方家山,西冯寨,是你救了我么?”顾见春不避不让,沉声问道。
这副神情,便是无比认真。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
“顾少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仿佛料到她不会承认,顾见春握着一个殷红如血的香囊,问道:“那这是什么?”
“拿来!”她目光一凝,厉声开口。
话音未落,她手中动作不减,于是顿时感到腹上一痛。
帘幕外,有人轻笑道:“夜来姑娘,在下方给你治了伤,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免得辜负在下一番苦心啊。”
叶染衣。
她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曾经听到了这人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呵……”叶染衣笑了笑,回道,“好没道理,在下救你,你不说声谢谢,还……”
“多谢。”她蹙了蹙眉,截住对方的话,“所以,你来做什么?”
“唉——”叶染衣似乎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我同路,正巧。”
“我什么时候和阁下同路了?”她挑眉。
叶染衣不疾不徐地回答:“在下有事要去一趟问剑山庄,可不就是同路。”
原来是这个同路。
那素衣女子翻了个身,也算是睡得沉,并未因为这些动静而惊醒,想来也是失血过多,好一番乏累。
男人专心致志地赶车,此处陡峭,他倒是不再多言。
“还给我……”夜来转过眸子,压了压声音,低声叱道。
对方挣扎了一会儿,怕她又扯到伤口,还是将其递了过来。
她一把伸手抢过,利落地收进腰间。
“小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是小湄,你找错人了。”她正说着,同时轻轻眨了两下眼。
顾见春目光定了定,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
“嗯。”他忽然点头了然。
此处不便说话。
她忽然笑了笑。
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没忘。
“是在下唐突了。冒犯了姑娘,实在抱歉。”
“没事。”她目光落在他手上,“你的伤可是好了?”
顾见春点点头:“没什么大碍。”却不觉将手缩进袖中。
看来说谎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沉默不语。分明手骨折断,他竟还能握剑,倒是令她惊奇。看来一别经年,他的修为也精进许多。
是了,慧海和尚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少女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一只手挑开帘幕,随即那半个身子探了进来。
“唉若是在下现在杀了你,是不是就能一劳永逸了?”
叶染衣打量着这两人,一伤一卧,倒是有趣。
顾见春目光一凝,将手放在腰间剑上。
“你可以试试。”她撇了对方一眼,冷冷说道,“要是你不想要那半枚令的话。”
“呵呵。”对方抱着双肩,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如今车里已有三个人,故而不算宽敞,他自然也不愿来凑这个热闹。
“杀了你,不是一样可以拿到?”
夜来冷笑一声:“如果你是我,会把令带在身上么?”
“也对,是在下有失考虑”叶染衣点了点头,“如果是在下,自然会带在身上。毕竟在下可不会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一愣,她怎么不知,原来这叶染衣还是个这么嚣张的性子?想当初他三言两语能将莫三思惹怒,看来这人对自己的功夫还是颇为自负。
随即听他说道:“不过在下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对你动手。这位顾少侠,可以将剑收收了。”
她转了转眸子,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旁之人那腰上的佩剑已经出鞘。
是她五感有异么?竟然没有察觉到。
顾见春转头看向她,只见她轻轻摇头。
“噌——”地一声,剑又入鞘。
末了,叶染衣在一旁闲闲说道:“况且,没有你点头,即便是拿了这令也徒劳。所以,夜来姑娘可一定要爱惜身子。待你我事了,在下便不会过问了。”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圈,是要她惜命。
“哼,不劳你费心。”她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不再搭理对方。
“你们要做什么?”顾见春忽然问道。
“无可奉告。”叶染衣笑了笑,寡淡疏离,“听上去,顾少侠似乎是在找人?”
顾见春颔首:“阁下有什么指教么?”
“叶某可不敢有什么指教。只是看少侠与夜来姑娘像是认识”
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几面之缘。”顾见春点点头,“算是有些交情。”
“哦?那可奇怪了。”叶染衣转了转眸子,“妙法寺那晚,叶某看顾少侠可是舍命相救——”
“叶染衣。”紫衣少女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想再吃一掌么?”
她转头看过来,抬起手掌,手中泛起白雾。
“呵呵”叶染衣抚了抚腰上长剑,指尖轻抖,那长剑便露出一截寒光。“夜来姑娘,在下一直有个疑问。为何从不见你佩剑或是带什么兵器?”
“不需要。”她长睫垂落。
没有什么兵器能承受霜华寒毒的摧折,除非是霜华剑本尊。那把剑早已失传,连同霜华诀的上半本一起消失在战乱之中。
“那倒是可惜,叶某还想一试。”叶染衣轻轻摇头,“可惜叶家有训,不可向手无寸铁之人挥剑。不可向老弱妇孺挥剑。夜来姑娘倒是一次都占了。”
顾见春默默在一旁思忖,原来他是叶家人是“北叶南梅”的那个叶家么?
夜来闻言,面色一沉:“要打便打,少废话。”
真是笑话,他荣华宫残害的老弱妇孺与手无寸铁之人还不够多么?她稳了稳心神,不免有些警觉。这叶染衣果然不似看上去那么乖觉,今日便是连连让她心生嗔念。
“呵呵”叶染衣将剑按了回去,面上有些戏谑,“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夜来姑娘却是伤还没好就忘了。”
“在下只是想提醒姑娘,若是打不过,就不要如此莽撞。你便是服个软,又能如何?”
她明白,对方是在说妙法寺与昨夜一战。
“说教就不必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叶染衣十分爽快地点头:“好,那在下便说了。”
“夜来姑娘的承诺,不知可是能兑现?”
顾见春心中一动,什么承诺?
随即对方便说道:“昨夜一箭,姑娘一诺。这笔买卖,倒是不亏。”
紫衣女子点头:“你说。”
“听闻问剑山庄大喜,叶某想请姑娘将这桩婚事搅了,顺便”
“认祖归宗——”
他含笑说道。
南音山,山脚处。
“大师!大师!请留步!”少年在僧人身后追着。这僧人看似羸弱,走起路来竟脚步生风,不一会儿就将他远远甩脱。
僧人似是没听到一般,脚下不停。
“大师……您……您是要去来去谷吗!可否……捎我一程!”
那少年提起半吊子的轻功,一面追着,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这位施主,小僧并非是去来去谷,还请施主勿要再追了。”
僧人面上含笑,随风而过,却把话音留在了风声中。
“不去……不去您为什么听到来去谷这三个字就要走啊?”
“呵呵……非也非也……”那僧人的话音却越来越飘渺。夜色之中,逐渐只剩下少年一个人在漫漫长路上狂奔,以至于他忽然生出一些微妙的错觉——仿佛是自己突发癔症,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僧人,也并无什么山路。
这条路,有这么长吗?他怔怔地想道。
一阵阴风吹来,他顿时止步,打了个寒颤。左右一看,这沿途树木皆张牙舞爪,在月影之中,形同妖魔鬼怪。于是他心中寒意顿生。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少年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此处可是佛光普照之山,总不能真有什么山精野鬼吧?!
这一来二去,他便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我真是犯了什么癔症?”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这账本看多了真会把人看疯魔……明日还是去医馆抓副药吧。”
他这般想着,遂一个人顺着原路走了回去。
僧人从树影后缓步出现。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缓缓行了一礼。
蓦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一阵杀意。
寒光耀目,霜刃夺命。
几个黑衣人忽然从树影之中闪身而出,这便扬起手中刀刃,向他斩来。
僧人静静伫立,却也不躲不避。
“嗖嗖嗖——”几道银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随后洒下无比玄妙的星辉,携着尾羽的火光向众人袭来。刹那间,惨叫迭起,几人为这炫目的光芒吞噬,仿佛连月光都停滞下来。光焰熄灭后,一众黑衣武者纷纷倒地,气绝身亡,其间站着的只余下这年轻僧人,僧人双手合十,又垂首低声念了几句佛经,像是在为他们超度。
“哼。”有人哼了一声,缓缓从枝头落下。
这人一袭朱衣,身姿俊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只可惜脸上横生一道刀疤,无端破坏了这九英之姿。
他手中还捻着一物事,便是方才出手之时使用的环形镖。
镖上挂着一根飞羽,想来这光焰便是在这飞羽破空之时燃烧而成。看上去却没什么用,或许只是它的主人觉得如此设计会更加美丽。
“曾施主,如何还是不肯罢休?”僧人微微一笑。
“若是罢休,方才谁来救你?”男人冷冷说道。
僧人转身。
“阿弥陀佛。”僧人笑着说道,“小僧云游数载,早已看淡生死。若是能以身死换他们如愿,是功德圆满。”
“啧,真是顶顶麻烦的差事。”男人暗自啐道,“难怪殿下要我跟着你,若是我不在,真不知道你有几条命能‘功德圆满’的!”
“小僧说了,世事自有造化。曾施主,莫要强求。”僧人说完,便抬步离去。
“喂!”朱衣男子在后面嚷道。
这个人,怎么话没说完又要走了。
“你这和尚,都说了自有造化,你还管我跟不跟着你做什么?”
眼看那人身形渐远,他又喊道:
“站住!你都晓得让他们如愿了,怎么不让我也如愿一下啊?!”
“呵呵……”僧人脚步不落,竟越走越快,顷刻之间已经行了一里地。
“怎么有股酒味儿……嘶——是万福楼的‘岁寒酿’!”男人细细嗅了一番,沉醉不已。一回神,突然发觉再不动身就要被对方甩脱了,于是连忙催动轻功,跟了上去。
“喂!你这和尚!怎么还喝酒!真是俗心不改!”
“哎……你慢点!”
火光摇曳,肉香四溢。鱼肉鲜美,在木架上缓缓翻滚。方才握着夺命环镖的手,如今正在轻车熟路地转动着手中的木棍。
一僧沉默地坐在湖边。
湖是南音湖,僧非妙法僧。自然,在此开荤,也算不得破戒。
男人脑海中已经为对方想出一套说辞。
“原来你去万福楼,乃是替我买酒。”
僧人静静打坐,浅笑不语。
“我就说么,你还算是有点良心,倒还是知道小爷我就好这一口!”男人笑了笑,将酒壶敞开,顿时酒香扑鼻。他一仰脖子,这便灌下一口酒。
“好酒!”他抹了抹嘴,大声赞道。
可惜回应他的却只有湖边风声,与木柴噼啪燃烧的声音。
“你要来尝尝么?”虽然知道对方乃是修道之人,可一人喝酒却不酣畅,他将酒葫芦一举,递了过去。
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对方婉拒的准备,谁知那手竟然接了过去。在他惊异的目光中,对方打开酒壶,学着他的样子仰头便灌了一口。
“咳…咳咳……咳!”
僧人蓦然猛咳了几声,似是被这烈酒所呛。
男人登时一乐,替他顺着气说道:“我当你如此豪气,是会喝酒的。没想到你不会啊!”
“你不会,你做什么还要接?”
“咳…曾施主…如今可是如愿?”谁知道那僧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开口便来了这么一句。
他登时反应过来,遂眼睛一瞪,说道:“不算!”
“还要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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