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这次做得过了。”烛火摇曳,大手轻轻抚着少女的三千青丝。不知为何,那三千青丝竟就此垂落,也未曾梳理。
“父皇心疼?”娇艳如花的红唇轻轻嘟起,美眸一转,流光万千。
“你再恨他,他是你的兄长。”那老脸状似一沉,沟壑也跟着抖了抖。
“好嘛。”那双笑眸一弯,娇声道,“可是他烧了儿臣的行宫,又让儿臣痛失一员爱将,这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教训。”
“行了。”男人起身,拂了拂衣摆,“朕查过,行宫之事,并非他所为。你那部下,不是也让天冬治好了么?”
少女眸中一暗,面上却笑道:“父皇说的是。不过皇兄处处欺负儿臣,儿臣只是想趁机捉弄他一下罢了。”
“你的捉弄,就是险些要了他的命?”男人忽然冷冷说道,再不复方才温存,“如此歹毒,除了那张脸,真是没有你母后半点样子!”
少女脸色轮番变幻,掌心已被指甲刺破。
她头颅低垂,轻声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青丝顺着耳畔滑落,挡住了她半张娇俏的玉容。
望着那低眉顺眼的模样,男人眸中思绪一闪而过。
“如今你是永昭的帝姬。”他终究是话音一软,伸手,将她鬓边青丝理了理,温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什么该做,自己掂量清楚。”
那娇躯一颤,颔首道:“儿臣明白。”
面前的那抹明黄色渐渐远去。
“儿臣恭送父皇。”她伏在地上,眼中神色莫名。
半晌过后。
“小容。”她轻轻唤了一声,逗弄着笼中雪白的鸽子。
“殿下。”一个女孩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她顿了顿,觉得有些不对,于是转头看去。
“殿下。”那姑娘穿着宫装,素净妍秀,手中提着一盏灯。
“奴婢是小绿。”
少女恍然,是自己叫顺了口。
她点点头:“小绿?不好听,今后你就叫小容。”
“是,小容明白。”那女孩伏在地上跪谢。
“你来,替本宫梳妆。”她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却也不觉如何。荣华宫换过太多宫人,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不需要记住每个人。
“是。”女孩走上前,一双素手捻起少女的青丝,替她轻轻顺发。
“小容,你的手可真好看。”少女看着镜中的女孩,其貌不扬,却长了一双修长纤细的玉手,握着梳子,骨节分明。
“殿下才是九州六国最美的女子。”女孩低下眸子,无比诚恳地说道。
少女随意点了点头。
这溢美之词,她倒是已经听腻了。若是某一天,有人指着她谢京华说,你这个丑八怪。或许她心中才会有些波澜,然后再命人将他的牙齿打碎了,将舌头拔了。
她自然是美人。
只是天底下却有两个人不这么觉得。
一个是她的好皇兄,谢景之。
而另一个,则是叶染衣。
叶染衣。
是因为从小到大,他已经看惯了,所以才不觉得自己美么?在他眼中,她从未看到惊艳之色,也没有任何应当属于男人的欲望与冲动。
“小楼呢?叫他过来。”她忽然声音一沉,和背后的人说道。
“是。”女孩梳了一半,放下手中发簪,匆忙走出去。
她看着女孩离去的身影,微微蹙眉。
一盏茶后。
“殿下。”来人单膝跪地,与她遥遥相望。
“还没找到么?”她将那小容招了回来,继续替她梳妆。
“是。”男人颔首,“并未发现他任何踪迹。”
“小楼,灵犀去哪儿了?”
“想来又不知去哪里玩了。”男人低声回道,却并无情绪。
“这样啊。”少女随口应道,一双美眸看着铜镜,那十指灵巧的女孩正往自己的发间簪上金钗,金钗如同粉蝶振翅,华贵端庄。
“你伤好些了么?”
“回殿下,已经好多了。”男人低下头,将目光落在那地板之上。“多谢殿下关心。”
少女轻轻一笑,兀自从身后取过女孩手中的珠钗,顺手插在青丝之中。
“小楼,你觉得这个簪子好看么?”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又匆匆低下眉眼。
“与殿下相配。”
少女忽然笑了一声。
是了,方才慕小楼眼中便闪过这种神色,那是看见美丽之物的目光。虽然稍纵即逝,却被她轻易捕捉。荣华宫有门客无数,而这一众门客之中,只有叶染衣,能一直跟在她身后,始终对她若即若离。
叶染衣,你到底去哪儿了?
“这段日子,就让灵犀待在荣华宫,陪本宫说说话吧。”她蓦然开口说道。
“你去找。”
男人抬首,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怎么?”她挑眉。
“是。”他垂下头颅,恭敬应下。
“两日后有贵客来。记得夜里留神。”
她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是。”
“下去吧。”
男人闪身退下。
此时若是谢京华看看镜子,就能发觉那背后的女孩,正通过镜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可惜烛火昏暗,她亦因为叶染衣的不告而别慌了神,此时正在思忖着他的去向。
那日他醒来之后,知晓前因后果,于是简单解释了几句,就以身体不适匆匆退下。
可第二日,他就失了踪迹。
便是天冬老人的蛊虫也没能探得他的下落,他似乎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将气息掩去。
难道是叶家?
她已经身居高位,身份大过往昔,此时心中却愈发不安。
他恐怕还不知道,许是这几天,蛊毒发作,他将受万蚁噬心之苦。若是遇上仇家,非死即伤。
她本来已经吩咐天冬,甚至连减缓痛楚的法子都事无巨细地安排妥当。
只是,他竟不告而别。
染衣…染衣…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笼中那只白鸽忽然“咕”了几声。
她转眸看去。
忽然眼中流出两行清泪。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荣华宫偏殿。
慕小楼脚下生风,左右一顾,没看见什么人,于是一个转身,进了偏殿。
“唔——”少女看见他,方想惊叫,却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嘘。”他低声说道,“别喊。”
那女孩惊恐地点了点头。
慕小楼叹了一口气,将手放下。
少女双手双脚被绑在椅子上,此时还惊魂未定,那孱弱的双肩不住地颤抖。
“大人!求求您!小容不想死!求求您救救小容吧……”她低声泣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在那张小脸上滑落。
“大人……小容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小容死了,他们也会死的……小容知错了…小容以后再也不会多嘴了……”
按照规矩,他应该动手将她杀了。
可是他看着这张脸,不知为何,却动了恻隐之心。
他与灵犀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刀山火海,聚少离多,他本就将这唯一的胞妹视若珍宝,自然也能体会对方那手足相离是什么滋味。
可是方才殿下却说,要灵犀陪着她。
这是威胁。
一如那雪夜一战,殿下邀她赏画。
灵犀那性子,哪里懂什么画。
他苦笑一声,对上面前这泫然欲泣的眼眸。
他手掌举起,那女孩吓得闭上了双眼。
“呲啦——”一道掌风袭来,麻绳落地。
“我放过你。”
他不是叶大哥,终究没有叶大哥心狠。
雪原一箭,他自然认出是谁的手笔,只是他也不必点破。他们如此不听话,殿下不信他,也是应该的。
“你出去之后,带着他们,逃得远远的。”
离这帝都的权力旋涡远些,再远些。
……
孤城,晴雪夜。
老张一个人守在城门上。
“连个鬼都看不到……”他暗啐了一口。
想到城墙下的某个角落,那群人正是赌瘾大作,哄声一片。
今夜是他值守,便要一个人站在这儿,独对寒宵。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守的!”他心中又骂了一句。
前日里那位金枝玉叶的白王殿下刚到,就称病不管事,依他之见,不过是个失势的皇子,被随便打发到这儿,这细胳膊细腿的身板,一来就病,指不定能活多久呢。
自然,他也不指望这白王能有什么本事。
正想着,他那眼皮就要耷拉下来。
这雪夜,还是有些冷了。
“哒,哒,哒——”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以为是幻听,没有在意。
“哒哒哒——”
“驾——”
似乎……有什么人来了?
他想到白王到的那一日,金发碧眼的男人高调地坐在马车顶,四面八方忽然涌来杀气,那男人只是轻轻一挥,杀手顷刻倒地。
如果能有那等功夫就好了……
他没有睁开眼,依然昏昏欲睡。
“驾!”
细雪从屋檐抖落,正巧砸在他面前。
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清醒过来。
不会……真的是鬼吧?
他揉了揉眼。
那马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子一身缇橙大氅,明艳热烈,像是要将这雪夜点燃。
须臾之间,这女子更是清晰了些。
她直冲城门而来,在城门口蓦然拽起缰绳,马儿长嘶一声。
她伸手举起一块令牌,清音喝道:
“我乃白王王妃!给我开门!”
孩童握着一根糖葫芦,伸出小舌,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他远远看着,默默咽了咽口水。
“阿景,可是饿了?”丰润玉手温柔地抚在他的头上,温和地问道。
“母妃,我不饿。”他懂事地摇了摇头,大人们都在忙碌,他不能再给母妃添乱。
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呵呵……撒谎可不好。”那艳若芙蓉的妇人笑了笑,“阿景,今日回江家,此处不是宫中,不必那么拘谨。”
他懵懂地点了点头。
“母妃,阿景想吃那个。”他指着孩童手中的糖葫芦,仰头说道。
妇人莞尔一笑,点头:“好。”
她牵着他,盈盈走去。
“哎——你这糖葫芦是哪儿来的?”他张口喊道。
哪知这孩童见到来人,竟惊了一跳,手中糖葫芦“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嘴巴一扁,方想大哭,看见陌生人,那眼泪却硬生生地被她含在眼中。
两人惊了惊,妇人连忙上前,俯身握住孩童的手。
“好孩子,你是谁家的?”
今日江家老家主寿宴,众多宾客,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一个人躲在这儿。
他蹲下身子,将那已经染了灰尘的糖葫芦从地上捡起来。
“我……我是南宫家的……”孩童低声啜泣。
“南宫家的……”妇人略一思忖,却摇了摇头,“未曾听过啊……”
她目光转向他,后者将糖葫芦吹了吹,递过去说道:“诺,给你。只是染了灰,已经不能吃了……”
谁知他话音未落,那孩童竟张口就咽下一颗。
便是就着尘土吃了下去。
“哎——”他连忙拉住她,“都说了不要吃了。会生病的!”
“如果不吃完,娘亲会难过……”对方摇了摇头。
“既然掉在地上,就不能吃了。” 他一板一眼,“再买一个不就好了。”
“可是……”孩童低声说道,“这是娘亲攒了许久才买给我的……”
“这……”他素来锦衣玉食惯了,这等心情,他自然难以理解。
妇人了然,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去找金姨,叫她买给你们。”
他如一阵风一般跑远。
再回来时,妇人与孩童坐在石阶上,孩童眼角泪痕已干,仔细一看,才看出她那小脸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哎哟我的祖宗,您怎么坐在这儿啊……人都齐了,就等着给您奉茶呢……”
老妇脸上一苦,凑上来低声说道:“这坊间的东西可不能多吃。沾了俗气儿,可不吉利!”
“孩子嘛,没什么吉不吉利的。”她笑了笑,美眸一转,“本宫看着这红艳艳的就挺吉利。”
老妇点头:“老仆怕惹人注目,就买了两根。”
妇人将手搭在腹上,低声嗔道:“可巧,本宫也想吃些酸的呢……罢了,本宫与阿景一起吃。”
“祖宗,您可饶了老仆吧!”老妇连忙拉住她,“小主子不晓事,怎的您也糊涂啦?”
妇人狡黠一笑:“本宫说笑的。”
眼中却有些落寞。
“如今不比往日,您做什么可千万要留心。若是……老仆这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老仆这条贱命自是没什么,您也该想想这是在哪儿,人多眼杂的……”
“行了行了,本宫都知道啦。”妇人无奈道,“别在景儿面前说这个……”
老妇点了点头:“老仆就是多句嘴,您也瞧见了,这两日皇后正与那位生着气,这才让您得空出一趟宫……”
妇人一转眼,只瞧两个孩子正在看着她。
“好了,本宫都知道……”她连忙将手搭在老仆的胳膊上,“你不是说他们都到了么,走吧!我们也去!”
“阿景,你在此处,我等会儿就回来寻你。”
“好。”他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一面私语,一面远去。
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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