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睫轻轻颤动,她睁开双眼,转了转那黝黑纯净的眼眸。
“嗯,让言星去吧。”
男人着一袭宽袍常服,随意倚在桌边,吩咐那帷幔之后的侍从。
“是。”
那侍从得了令,无声退去。
“景之…哥哥……”少女轻轻开口,只觉得喉咙灼痛,浑身无力。
“咳咳咳咳……”她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胸前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叫她不得不连声咳喘。
“嗯?”他听到动静,转眼看了过来。见少女咳得厉害,于是倒了一杯茶给她。
少女接过茶盏,却发觉手上颤抖难当,哪里还能稳稳送到嘴边。可饶是如此,对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她笨手笨脚地,终于将茶水送进口中,这才算稍缓了过来。
“景之哥哥……你好些了么?”
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的状况——她的记忆还停在男人昏迷不醒的那一晚。
“月儿。”谢景之落下眼眸,“你怎么能擅离帝都?”
她颤了颤身子,瑟缩在锦被之中,嗫嚅着说道:
“对不起……”
这次,是她任性了些。
“不是同你说了,等安顿好这边,我就派人去接你,你怎么如此任性?你一个姑娘家,若是遇上什么坏人,让我如何与江家交代?”
少女那头颈便又是缩了缩,只剩下半张俏脸露在外面,因为发热而绯红。
“对不起……景之哥哥……月儿知错了……”
景之哥哥从未一口气与她说过这么长的话。少女那双黝黑的眼睛悄悄地瞟了一眼对方,又看见对方板着脸,于是猜测他一定是生气了。
糟了糟了。
景之哥哥发脾气了。
她心中如是想道。
景之哥哥向来对谁都是一副好颜色。
说起来,她许久没有见到景之哥哥发怒了——
上一次,还是从扶桑夜宴回来,那穿着黛蓝色长衫的仆从同他说了什么……
她躲在一旁,待那人走后,景之哥哥一把将桌上的杯盏掷在地上,神色恹恹。
那时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一如此时此刻,叫她不由心生畏惧。
“景之哥哥……你说句话…你这样看着月儿…月儿害怕……”她一张小脸泫然欲泣,轻轻颤抖。
“月儿。”对方闻言,气息一松,那情绪自眼中褪去,换了副和颜悦色的笑颜。
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少女的头顶。
“月儿,不怕。我同你闹着玩的。”他温声说道。
哪知少女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的手掌僵了僵,却还是一下一下地抚着少女的青丝。
“月儿乖,不怕,没事了。”
他像是哄小孩一般安抚着少女。
少女一面抽抽嗒嗒,一面低声泣诉:“景之哥哥……月儿真的好怕…他们都说,你不会再回来了…月儿以为是月儿做错了什么事,惹景之哥哥不高兴了……月儿每天都在练老师教的舞,每天都想跳给景之哥哥看……”
“嗯。”谢景之低低应了一声。
“叔叔和月儿说,要月儿乖乖地等着景之哥哥回来。可是月儿听到他们私下都在说,景之哥哥没法活着回来了……”
他眸中暗了暗,手上却缓慢而耐心地替少女顺着青丝,平息少女那纷乱的心绪。
“月儿害怕……月儿怕再也见不到景之哥哥了…月儿还没有来得及给景之哥哥跳那支舞……对了!景之哥哥,你知道么,月儿现在不会摔了,金婆婆说,月儿跳得可好看了!”
她说着说着,又兀自像个不安分的小兽,抬起头,眼中满是亮晶晶的喜悦。
“嗯,不急,等月儿好了再说吧。”谢景之温和一笑,替她挽起发丝,编了个简简单单的麻花辫。
他一松手,少女青丝顺滑,这辫子却又四散开来。
一如他那飘摇不定的心。
“景之哥哥,你不要生气了。月儿可是骑了很久很久的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找到你的……可不是看你冲月儿发脾气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他,说出的话却十分理直气壮。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生气。”
他只是觉得有些闷。
想来,在这空旷凄清的殿中躺得久了些。如今好转,却时时觉得烦乱不堪。
“月儿。你方才说,江叔叔怎么了?”
“啊…”少女没转过弯来,此时还有些怔愣。
“叔叔说……啊,不对,不是叔叔说,是叔叔的那些客人说的……说景之哥哥水土不服,到了白州,生了重病……”
她回过神来,低声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不再追问此事,“月儿,你染了疫症,近日便在此静养,好生休息。”
他蓦然起身,看着殿门。
少女顺着他的行迹看去。
帷幔之后,逆光之处,那金发碧眼的男子正乘闲倚栏,好不恣意。
老师?
“你来了。”谢景之淡然说道,似乎有所预料。
“呵呵。”千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笑着说道,“来了。怕是坏了殿下的一刻春宵?”
“今时非春非宵,阁下的中州话,还须磨练。”他瞥了一眼对方,目光隐隐含着警告。
“哼。”千泉耸了耸肩,从栏上跃下,自顾自地走远。
“过河拆桥。”
谢景之轻笑了一声,跟了上去。
少女怔怔看着两人行远,有些茫茫然——
景之哥哥,不是畏寒么……
她瞧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为何景之哥哥却只着单衣?
一刻春宵又是什么?
过河拆桥又是什么?
她那双清透的眼眸中满是不解,只是此刻倦意袭来,她却只能揣着这不解沉沉睡去。
——她要快点好起来,然后给景之哥哥跳那支舞。
若是如此,景之哥哥就会宽心些了吧?
……
“如何?”异族男人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转了转那猫儿般的碧瞳。
“什么如何?”谢景之蹙了蹙眉。
千泉冷笑一声:“殿下,此处没有旁人,不必再装傻充愣了。”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问得如何?”
谢景之摇了摇头。
“没问出什么有用的。”
少女懵懵懂懂,他旁敲侧击,却不得其要。
她出现得实在巧合——他方到白州五日,算着时间,去往帝都的信却也将将送到。
有人却有意引这江家的小丫头追了过来。
她一个人,从帝都远赴白州,一路上没遇上什么烧杀抢掠,也当真是好运。
可偏偏谢景之与千泉,却都不信什么气运之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连你都问不出,说不定,她是真心实意地要来找你。”
对方闻言看了过来,眼中一片戏谑。
“我没将她拦下来,你生气了?”
“那倒不至于。”谢景之笑了笑,垂眸不语。
“本教秘法,能勾魂摄魄,让人口吐真言。”千泉又耸了耸肩,“可须一试?”
末了,他补充道:“不过么,既是勾魂摄魄,自然也有些损害。”
“教主自行定夺。”谢景之颔首,不甚在意。
“呵呵呵……三殿下,本教主觉着,你挺有趣的。”
千泉闷声笑道:“好!本教主会去试试。”
谢景之缄口,两人一时无话。
“对了,你那好妹妹,终于按捺不住了。”
千泉弯了弯唇,想起那个娇憨明艳,却生着蛇蝎心肠的小姑娘。
“是么?”谢景之这才像是有些反应,挑了挑眉。
“希望这一次,她不会让本王失望。”
“唉——”千泉状似无奈地叹道,“你这妹妹,好看是好看,可惜蠢了点。”
谢景之低头,楼阁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
数十名身着官服的人堆在门边,吵吵嚷嚷。
“是啊,本王已经将那位置让给她,躲到这白州来了。她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他淡淡一笑,“急功冒进,必有错着。”
千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好久没有与你对弈了,不若来一局?”
他伸手寥寥几指,递出气劲,惯是九纵九横。
雪地上显出一方棋盘。
“既是白王殿下,那就执白子吧!本教主先行一步——”
千泉狡黠一笑,趁着歪理,便扬手一指。
“砰”地一声,雪地炸开,落子无悔。
“呵呵……”谢景之摇头轻笑,倒也不为这稍纵即逝的先机而烦忧。
他淡然取出怀中玉盒,盒子里盛着琉璃烧制的白子。
晶莹剔透,小巧玲珑。
“啧啧啧……”千泉勾了勾唇,揶揄道,“还说没时间,你这分明就是嗜棋如命!”
哪有人随身带着棋盒的!
谢景之叹道:“教主功力冠绝,本王自是弗如。若下了一半,因为气虚力软而中断,岂非败兴?”
“哈哈哈哈哈——”被对方恭维,千泉自是得意大笑。
末了,他伸出手,俯了俯身子,“殿下,请——”
“呵。”谢景之执起一子,不偏不倚,落于黑子之畔。
“这倒是稀奇。”千泉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
他与对方手谈多次,从来都只看他在一方世界兀自谋划,冷眼旁观。
今日这比肩而行的开端,当真罕有。
“如今天窄地狭,想成事,便不得不借教主之肩,平步青云。”
谢景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却是话里有话。
“哈哈——”千泉了然,双指一并,点在一旁。他攻势分明,喜欢下快棋,端的是踌躇满志的棋路。
“好说。”
“砰——”地一声,这一处却溅起飞雪,落在谢景之的衣摆上。
“殿下,小心了。”
千泉看了过来,碧眸中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谢景之向后轻退,执子一掷,那琉璃子嵌入雪地之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本王一向小心。”他垂眸说道。
两人此时聚精会神,便是纷纷落了几字。
谢景之知道对方不喜久等,于是饶是他思虑重重,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昔日与殿下结盟,六国九州,你我各分一半。”千泉信手一点,炸开一坑,“时过境迁,不知殿下作何打算?”
“若是本王说,本王有些后悔……”谢景之眯了眯眼,落子看似随意,实则这九九之局,已经所剩无多。
“教主待如何?”
“哈哈哈哈哈!”千泉蓦然仰头狂笑,他杀意真酣,手下自是步步紧逼。
“本教主也有些后悔。”
他抬起头,注视着对方的面容,眸中精光大盛。
“教主,所以本王从一开始就说过。”谢景之落下一子,这位置却极其巧妙。
若无此处,便是毫不起眼——
而一子落定,则杀阵成篇。
“你我是同一种人。”
那棋盘之上,“砰砰砰砰”,数道气劲攒动,飞雪四溅,将那黑洞尽数堵上。
“好!”
不知是说这一步棋好,还是说对方之言好。
千泉喝彩一声,自是酣畅淋漓。
他败局已定。
“那便再立一约吧!”
千泉自顾自地从盒中拾起一枚黑子,对着谢景之说道:
“铁门关为界,六国九州,本教主,要一半!”
“事成之日,你我势无两立,非死不休!”
棋子“啪”地一声,一分为二。
如同二人盟约之中,那绮丽壮阔的千里河山。
谢景之接了过来,将其置于锦袋之中。
“成交。”
“哈哈哈哈哈哈哈!”千泉今日颇为欢悦,是为这永昭王爷的野心,也是为寻得知己劲敌的亢奋。
“三殿下,本教主真的很好奇,如果你双腿无疾,还会不会与本教主合作,将那半数的江山分给本教主?!”笑罢,他饶有兴致地向对方问道。
这位天雪山的主人,魔教的教主,一惯如此。
他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充满兴趣。
包括面前这位得意又失意的白王殿下的权欲。
“呵呵…”谢景之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山,眼中一片苍茫。
“若是有得选…”
他情愿纵马江湖,快意恩仇,也不愿在这高座上岌岌可危。
“哼。”
谁知那喜怒无常的魔教教主竟冷哼一声,打了个响指。
谢景之身子一抖,顿时失衡下坠。
剧痛袭来,那是双膝在提醒着他,他并非是个健全之人。
千泉将他扶了起来,碧绿的眼眸中邪性满溢。
“殿下,与虎谋皮,切忌分心啊——”
“多谢教主提醒。”
他拂开对方手掌,勉力站了起来。
这无心教主,功夫当真出神入化,比之昔日魔头锦瑟更是青出于蓝。
尤其是他这摄魂夺魄的双眼。
既可解不治之症,又可摧磐石之心。
无心既出,天下将乱。
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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