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那秋盈盈荡开绵长水袖,眸光轻轻扫向这对年事已高的所谓夫妻,顿了一顿,遂启唇唱道:
“侍女们,看酒。众位仙姑请——”
此时已是羿退场之后,而那宫妃却显然是入了戏,怎也不肯离去,还和着秋盈盈的曲儿动情地唱道:
“——宫主所赐美酒,真乃是甘冽芳芬!”
柔贵妃眼中滚落一滴泪珠。
永昭帝忽而极尽柔情地替她拭去泪花:
“柔微,朕还没说不答应,你怎么就哭了?”
秋盈盈浅笑不已,凭空一捻,装出个端酒的风流姿态。
“此酒本群芳精华所酿,故与寻常酒浆,大不相同。众位仙姑请——”
柔妃温顺地反握住永昭帝那苍老而褶皱的大掌,低嗔一声:
“那君上,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哈哈哈哈哈哈——”
永昭帝仰头大笑,煞是欢悦。
“答应!爱妃说什么朕都答应!”
众人看着这场宛如闹剧般的皇室攘夺之争,纷纷按下心中五味杂陈,只管陪着君上他老人家一同乐呵。
而这场夜宴的主角——秋盈盈,如今正于台上。那广寒仙的故事业已唱到尾声,所有配角纷纷离场,只余那她孤身一人立于其间,秋水娉婷,歌声悦耳,冉冉不绝,纵使曲终落寞,却也难掩其中动人。
众乐声之中,一道突兀的弦音忽而乍起,如同银瓶乍破,又如刀枪钲鸣,只消瞬时的尖锐,便将方要曲歇一众乐声搅了个惊天动地。
毫无疑问,这琴声并非《广寒仙》的曲调。
琴声石破天惊般地急转而来,恰是此时,秋盈盈歌喉一转,忽唱起那她方才已然谢绝了永昭帝的歌谣。
那首正流传于坊间的歌谣——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
伴随着这悠悠扬扬的歌声,却有一只只乌雀落于枝头席间,那鸟雀像是通了人性一般,左右四顾,未曾添乱,未曾伤人,仿佛当真只是来听那秋盈盈唱曲儿似的
众人睁大眼望着这世间罕有之奇景,一时皆说不出话来。
“哦?有趣。”
永昭帝眸光一动,看着那席间飞鸟,似是对此颇为感兴趣。
秋盈盈波澜不惊地笑了笑,却低眉顺目,宛如嗟叹:
“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
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
那乌雀愈发多了起来,几乎要铺满整个宴席,让人错以为这女子的歌喉当真有什么神力,将那世间所有乌雀都招了过来。
“月仙!她真是月仙——”
宾客中有人暗自低呼,众人议论纷纷,却皆对这帝都“歌绝”更添几分垂涎。
这垂涎之人,自然也包括了那永昭帝。
一曲未歇,却戛然而止。正当所有人如痴如醉,又感叹这世间奇景之时,秋盈盈忽而弯腰,款款行礼:
“君上可是尽兴?”
永昭帝眼中一片精光。
“原来你是秋家人。”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他看了看周遭,这夜宴之所显然已被那数不清的乌雀占据。乌雀井然有序,正纷纷睁着好奇的眼睛歪头看他。
这让他恍惚间生出一种天地共主的错觉。
“启禀君上,奴家本家姓秋,自当是秋家人。”
“不朕是说你是传说中那个远赴海外仙山,避世而居的秋家人?”
众人纷纷侧目四顾,窃窃私语。
这秋家在本朝也算是须得避讳的话题之一了。谁都晓得君上近年来偏爱寻仙问道之法,试了一个又一个,连那白王殿下都知道要投其所好,正是因为适得其反,这才落得个毒害帝君的罪名。而这秋家,因着“仙山隐世”之名,更是君上几次三番派人去寻的家族。
哪知今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或不是,奴家说了不算。”
秋盈盈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永昭帝扶着金座,手掌已然将那纯金打造的扶手握得变形。
“适才秋姑娘说,已唱之曲,必不复唱。如今这又是什么说法?”
这明摆着是要恩威并施,而那秋盈盈却面无惧色,浅笑盈盈。
“君上明鉴,如今已经过了子时,应当是次日。”
她的笑意中罕见地露出一抹狡黠。
“咚——咚——咚——”
几道钟声响起,当是子时一刻没错。
众人心中嗟叹,这秋盈盈当真是个妙人。能在这金殿上妙语连珠,回回险胜的女子,除了她,恐怕就只有多年前的赵皇后了吧?
也是因着如此,众人直觉那君上眼中的欲望更甚。
“奴家以为,君上一定想看见这万鸟来朝的盛景。君上圣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实九州四海的天下独主——”
秋盈盈缓缓一拜。
“惟愿永昭百福并至,千秋万代,子息不绝。”
没有皇帝会不喜欢听到臣民的恭维,而永昭帝则是更甚。他眯着老眼,细细打量着这娉婷歌女,每一寸都不肯放过,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此时此刻,即便是美人在怀,他依旧于心中酝酿着不容这对方拒绝的说辞。
“哈哈哈哈哈哈!好!今日连逢大喜,朕心甚悦!”顿了半晌,永昭帝终于哈哈一笑,宽和地问道,“你唱得好!来啊,赏!”
“多谢君上抬爱,奴家不敢。”秋盈盈沉着推辞。
“你不问赏赐为何,就说不敢?”
秋盈盈一福身子,恭谦应道:“对奴家而言,功名利禄皆是尘土,既是尘土,那么不问也罢。”
永昭帝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哼,奇也怪哉。既然秋姑娘视名利如粪土,为何要应下这月仙赐药的名号?仙是什么仙?药又是哪个药?”
秋盈盈浅笑道:“君上明鉴,奴家确是受月仙赐福,才得有今日盛景。否则这满庭乌雀,亦不会因曲而来。”
“既然如此,为何方才唱那《广寒仙》之时,这乌雀并未飞至?”
“回禀君上,昔日伯牙鼓琴,志在泰山,子期曰其巍巍如泰山;志在流水,子期曰其洋洋若流水,是为闻弦歌,而知雅意。乌雀有灵,自然择曲而至。”
“——譬如君上,不亦是对奴家这曲儿好奇么?”
“大胆!”
一旁官员呵斥道。
“慢。”永昭帝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噤声,“传闻秋家避世于仙山,不问红尘世事,不知秋姑娘为何会流落在这烟花之地?”
“奴家自是福薄命贱,不愿随波逐流,只能择木而栖。”
“好一个不愿随波逐流,择木而栖。那秋姑娘看中的,是我永昭哪一棵树呢?”
众人呼吸一凝,任谁也没有错过君上眼中的嗜杀之气。他们敢断定,不论这秋盈盈说的是帝姬,还是那不日召归的白王殿下,君上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拖下去问斩。美人罕有,会唱曲儿的美人更是罕有。只是她身后不仅是她,兴许是一个避世而居的显贵大家,这样一个玩弄党争,居心叵测的美人,谁会敢要呢?
秋盈盈注视着永昭帝,莞尔笑道:
“君上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奴家在何处,择谁依凭,不皆是永昭的子民,君上的子民么?”
她实在太沉着了,好似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静与克制。处事的圆滑不惊,言语的谦而不卑,举止的楚楚动人。
现在,不只是永昭帝与一旁的柔贵妃了,任谁看见她,都会想起那位已故的赵皇后。
“说得好,既是子民,论功受赏,也是尽忠尽责。”
“来人啊,赏!”
永昭帝那双秃鹫一般的老眼精光毕露。
“赏她,一死。”
满座哗然。任谁都知道,君上并非真要她死,而是今次在她这儿失了太多颜面,此番是想借赐死逼她低头就范。
四座沉寂之际,只听秋盈盈叹息一声。
“昔日,永昭先主以王者之尊,躬亲拜谒,礼请曾祖父于宫廷之中。曾祖拒绝,先主厚德,便放曾祖离去。曾祖心怀感激,于是回答他‘永地虽小,苍梧亡后,永必代之’。先主得到想要的答案,欣然赠船,将曾祖送归故里,成就了一段奉天承运的佳话。”
“——今日君上以权势相逼,兴许能令奴家屈从。反观先主礼贤下士,美名千古,倒不知哪位才算是明君之举?”
眼见着她将先皇搬了出来,永昭帝自是面上悻然。
“强词夺理。先皇如何,岂容尔等置喙?”
秋盈盈笑道:“奴家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妄议。敢问君上,所谓天下,究竟是何者的天下?”
“哼,这还用说么?这天下,自当是朕的天下。”
“此言差矣。所谓阴阳相和,不偏长一类。甘露时雨,不偏私一物。万民之主,不偏粗一人。若单是君上一个人的天下,永昭何来万民同顺,百姓同朝?”秋盈盈摇了摇头,叹息道,“天下,从来就非一人之天下,乃是天下之天下。若是天下得知君上为了奴家从命,以死相逼,敢问君上,是否还能留得住这明君贤主的美名?”
永昭帝嗤笑一声:“依你之言,朕这皇帝,却要按天下人的心意行事,朕实则是这九州四海的奴才不成?!”
秋盈盈缓缓道:“君上又错了。所谓君主,是与天下同德之人。所谓天下,乃是天道运行之产物。此故国运兴衰,君主更迭,也不过是天道使然。”
“哼,笑话。”永昭帝更是不屑一顾,“依你之言,这所谓天道,才是九州四海的主子,而朕这皇帝,不过是它的掌中玩物?”
“然也。”这一次,秋盈盈却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天行有道,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君上顺应的绝非天下民意,而是天道伦常。天下人也绝非先主爱贤而依顺,则是顺应天道,顺应了曾祖那句‘苍梧亡后,永必代之’。”
“呵,什么天道人道?妖言惑众,还不将她拿下!”
永昭帝怒斥一声,招来左右侍卫。
那秋盈盈却丝毫不慌,又叹了一口气。
“谢家皇帝,你就这么想用我满足你的肉欲,不惜亵渎天命,与秋家为敌?”
“——还是说,永昭的皇帝,对这天道,实则是不信的?”
满座嗟叹更甚。
这女子,竟敢如此称呼君上,是不要命了么?!而且听她的语气,似乎她与那秋家一样,依旧不肯归顺永昭?
秋盈盈一步一步走近,莲步轻移,那玉屐在石板上踏出道道回响。
“有意思。你自诩天子,却不信天命么?”
永昭帝瞳孔一缩。
“说什么天命?你们秋家,不过是背弃新朝的乱臣贼子。若秋家当真承天命,前朝又怎会覆灭?一群装神弄鬼的术士,有甚么可怕的?”
话虽如此,他却下意识地想要倒仰后退——只是这女人并无半点杀意,若非如此,一旁的无名早已将她首级斩下。
“——君上说得好,不如君上再猜猜看,那前朝的后主是怎么死的?”
“你你”
如今对方凑近了,永昭帝却再也无暇顾及她的美貌,直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永昭帝,你敢不敢和我赌一场?”秋盈盈唇角清艳,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她将身子覆向那年过半百,却已经行将就木的老者,贴在他耳畔,以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调说道:
“就赌亵渎天命之人,会不会顺应天意而死?”
永昭帝呼吸一滞。
“朕要你死,轻而易举。”
“呵呵。”秋盈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嫣然一笑,“今日奴家行前,曾为自己起了一卦。卦象云,奴家此行有波无澜,有惊无险。若是君上在此将奴家处决,这卦自然就成了装神弄鬼,不知所谓。只不过你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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