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准备好了么?”
月色中,男子静静坐在他身旁,似是看穿他的心事,亦或是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任凭这场细雪纷沓而至,却谁都未曾想要进屋避一避。
“嗯。”他点点头,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想来他早已能独当一面,有着自己的判断力与行动力,不需要谁来指点或者搭把手,就已经能将殿下交代的事情亦或是自己想做的事做得尽善尽美。
这与一开始只懂得莽撞与蛮力的少年早已大相径庭。其实他不是只会劈柴做苦力,他能做的还有很多。
只可惜,若不是这名为叶染衣的人,谁也不会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他的存亡。
男子忽然轻笑一声。
“怎么这么生分?是与我没什么话可说了么?”
“不是的叶哥,我”他张了张口,话音卡在了喉咙。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会忽然同意你们的计划?”
他撇过头,垂眼看着地上积雪。
那飞雪如同沙砾,被风一吹,四散而去。
如烟如尘,如梦似幻。
至少在这一刻,雪是自由的,即便它们选择了被风裹挟,但至少它们会知晓自己飘向何方。
“可能是因为我有些厌倦了”男子扯了扯嘴角,“小楼,我曾同你说,你不懂人心,现在看来,其实我也算是夸口了”
“——人心这么复杂,我又怎么敢说懂呢?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殿下,如今我都不敢说懂什么了。”
他急忙解释道:“叶哥,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么想过。”
“我当真不懂。”男子轻笑着摇头,“实则这么多年来,最执迷不悟的人是我,最不懂人心的人也是我。”
“小楼,你知道么?小时候,我一门心思学好武功,就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当世大侠。父亲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曾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保护殿下。我以为只要我能守住这个承诺,就可以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可是你看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做什么?我们在为她出谋划策,为她铲除异己,为她扫清面前的一切阻碍,拥护她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可是小楼,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么?”
他摇了摇头。
已经太久了,在那些朦胧的过去之中,他早已忘记是何时开始杀的人,杀的又是谁。
男子面色惘然。
“父亲曾说,剑是用来守护想要保护的人,而不是用来杀人的。可是我明明是为了保护殿下才握剑,如今却已经杀了那么多的人。或许,我早就与父亲那样的人背道而驰了”
他急忙应道:“叶哥,你不要这么说。我固然不懂叶叔叔那样的大人物,但是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是啊,我没有错,殿下没有错,那些死去的人也没有错。”
“——那我们究竟是为什么,才一定要手染鲜血呢?”
他怔了怔,对上了对方那动摇难明的神情。
其实他从未想过这些,在他那二十余载的生命之中,他不过是做了两件事。
保护胞妹,还有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不搭话,因为这个问题,他永远也给不出答案。
“小楼,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了。”
“叶哥,你尽管问吧。”
男子双唇开阖。
“你怎么还不走?”
一阵风袭来,凛凛冽冽,裹挟着彻骨寒凉的冰雪。
“——我曾给了你许多次机会,你应当明白,就算你要带着灵犀走,我也绝不会反对。就算殿下阻拦,我也有办法能让你们兄妹销声匿迹,衣食无忧。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离开呢?”
男子望着风雪,喃喃自语。
只是其后为何,对方又说了什么,他已然听不进半分。
他想起这叶家的小少爷初闻父亲离世的噩耗之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二人坐在石阶前,重重叠叠的宫门与飞檐将两人眺望的视线阻绝。
那时候对方的神情,竟于今夜复现。
——是啊,要知道那时候,再没有人能教他武功,也没有人能保他们兄妹无恙,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及时脱身离去呢?
“可能是因为”他沉默良久,终于答道,“我也喜欢吃方糕。”
“什么啊?!”
气氛因他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而欢悦起来,男子忍俊不禁,一巴掌拍到他的肩膀上。
“我说认真的!”
“一定要说吗?”他有些赧然。
“嗯若是不便透露,也无妨。”男子想了想,随后答道。
“——叶哥,等到出去,我们会帮你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他却忽然答非所问,“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平安出去,我就告诉你。”
——因为我怕你像上次一样
“难道你怕我跑了不成?”男子失笑摇头,“我不会反悔的。这里我也厌倦了。”
“不,只是”
他心中隐约不安,终究是叛离这座栖身十几年的荣华宫,即便万事周全,他总归没什么把握。
“只是什么?”男子追问道。
——又一声不吭地将我丢在某处。
半晌,他忽然释然地笑了。
“叶哥,再和我讲讲沧州的事吧?”
“等到从这里出去,让我和你一起去沧州,好么?”
——我可是你的小跟班啊。
“噗嗤——”
利箭不由分说地没入他的血肉之中,穿过筋,穿过骨,穿过脏器,穿过另一半的生命。
予以他近乎灭顶的一击。
而在这之后,那利箭却并未减势,竟还要冲着身前重伤的男人的躯体而去。
他这一生都未曾出过这样快的一剑。
他向来喜用重剑,便注定与快无缘。而眼前这一剑,几乎倾注了他平生所学。实则这一剑并非要挥向敌人,而是为了挡在那锋锐如芒的矢镞之前。
即便这矢镞之上还沾着他破碎的脏器与鲜血。
一阵尖锐刺耳的钲鸣伴随着火光四射而出,他没想到这一支箭矢的力道如此蛮横,几乎要他拼尽全力去挡下。
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咔——咔嚓——”
手中硕长的巨剑自那矢镞交汇之处,发出了行将就木的哀鸣,随后短暂的“咔嚓”一声,那巨剑终于四分五裂,而这势如猛虎的箭矢终于停了下来,堪堪刺破那身陷混沌的男子的后脊。
“哥!!!”
血雾狂飞之际,一道白影踏着马背飞来,那少女是那么惊惶,以至于连一只鞋跑丢了都未曾发觉。
这是她一生之中,将那“飞鸿踏雪”用得最为惊艳的一次。
她就像一只白鸟,疾如闪电,迅如长风。
可是没人关心她这一次是不是完美地施展了那上乘的轻功绝学,包括她自己。此时此刻,慕灵犀只管扶住眼前之人那于顷刻之间委顿的身躯,泣不成声。
“哥哥你醒醒哥!!!”
“别别晃了。”慕小楼轻咳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冲着自己的胞妹温声道,“没事的没事的。灵犀,别担心——”
“我们先离开这里——”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哭泣。
是哭泣,是低语,是哀嚎,是撕心裂肺与痛入骨髓。
让他这个不意之中的听者也为之黯然。
“慕小楼小楼”
夕色与血色交融,那颠簸许久的叶染衣只觉得后脊忽然传来一阵钝痛,为之唤回一丝神志,遂张着皲裂的嘴唇,哑着声音问道:
“我们这是在哪儿?”
慕小楼将叶染衣紧紧护在襟前,以他那高大身躯与半截残剑铸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叶哥,我们就到西华门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皇宫,去想去的地方了。”
“小楼你身上有好多血。”
叶染衣双目怔忪,在他的眼中,万事万物依旧混沌。
那哭声依旧缥缈如歌。
细听之下,原来是女孩的啜泣。
“那都是敌人的血。”
慕小楼抹了一把脸,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叶染衣点头了然,看着两人身下,思绪恍惚:
“想来我们还从未这样在宫中策马比试一回”
慕小楼闻言,不禁失笑道:“那是因为宫中严禁私自骑乘,自然没有这个机会。”
“说得也是。在这地方待的久了,人都变得迟钝了。”叶染衣轻声回道,“小楼,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就学会骑马了。在白州,我家后山有一片很宽阔的平野。每逢春夏,冰雪消融,便是一望无际的莽莽青原,届时我们可以好好比试一番。”
“叶哥,此行我们不去白州,是去沧州。”慕小楼轻声提醒道,“叶家如今在沧州落脚。”
说来有些滑稽,他这个外人,却比他叶染衣更了解叶家所在。
“哦你瞧我这记性,是去沧州。”叶染衣赧然道,“无妨,听说沧州宽阔平坦,想来也有相宜的地段。等到了沧州,我们再比试。”
“嗯,好。”
慕小楼含笑点头。
“都听叶哥的。”
叶染衣看着眼前的西华门,它近在咫尺,平日里不足为奇的宫门,如今却宛如什么稀世奇珍。
这就是数以百计的族人以生命为他开辟的生路。
幸好,这一次,并非只他一人。
“到了我们——”
叶染衣回过头,看见眼前的慕小楼兀自张着嘴,却没能出声。下一刻,他的嘴中忽然大口大口地吐出殷红色的血块,若是敌人的血,那便多得有些吓人了
叶染衣怔了怔,脑海混沌,一时却没想起该说什么。
却见对方淡然抹了抹脸,以双臂撑着身子。
马蹄哒哒,回荡在叶染衣的耳畔。
“小楼,你怎么了?”
终究是没能撑住,他臂膊一软,忽而向前栽落。
叶染衣陡然睁大双眼,映入眼帘的正是一根足有三尺之长的箭矢,将这高大壮硕的男子当胸扎了个对穿。难怪自己方才直觉后背钝痛,原来这矢镞亦已伤到了自己,可想而知那结结实实吃下这一箭的人,该有多疼?!
他终于看清了,原来一直在身旁啜泣的,乃是那对方的胞妹,慕姑娘。
“灵犀,别哭。还不是……哭的时候。”
慕小楼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替小妹擦去眼泪,只是那眼泪似乎如何也擦不净,反倒令她那一张娇颜染上血污。
终于,他放弃了这一举动,只是捂着伤处咳了咳。
那伤处一汩一汩地冒着血,可他却毫不在意。
叶染衣怔忪看着这对兄妹,只见慕灵犀发狠一般将慕小楼的身躯抬了起来。这过程颇为费力,而身后追兵正要上前,不多时便与那慕灵犀带来的死士缠斗在一起。
只是终究寡不敌众,这黑衣死士又怎么能抵得过越来越多的皇城禁军呢?在一阵犹如潮涌的激战之后,那挡在他们身前的死士已然所剩无多,慕小楼终于歇够了力气,攒足精神撑起身子。
“灵犀,带着叶哥走。”
“我不!!!要走一起走!”慕灵犀断喝一声。
他们兄妹齐心,慕灵犀自然晓得自己的兄长此时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对方不由分说地将叶染衣丢上了她的马背,随后将缰绳交于她手中。
“听话,哥随后就来。”
慕小楼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虽然这笑有心无力,不过这已经是眼下他能摆出的最为温和的笑了。
“骗人!你骗人!我们一起走!”慕灵犀被慕小楼几乎是押着送上马背,却哭得撕心裂肺,她紧紧扯住对方的衣袖,怎的也不肯松手。
“你骗我!你骗我!”
“活下去!保护好叶哥!”慕小楼并不理会她,猛地拔出胸前箭矢,扎在那马股之上,马儿吃痛倾发。
“走!”
——叶哥,你说的人心,我确是不懂。但我力气大,别的活计,不论怎样我都能做好!
——可惜这一次,没法跟着你了
他一把握住那身旁士兵刺来的长枪,对方一怔,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就被削去了首级。只不过慕小楼中意的乃是这把长枪,他将其举过头顶,猛喝一声。
“嗖——”
那长枪竟随着他那钢铁般的硕臂凌空飞出,宛如紫电苍蛟,以石破天惊的气势直射向那高渺城楼。
“砰!”
石块倾塌,慕小楼甚至能听到众人惊呼声,惨叫声,还有慌作一团的忙乱声。
“救驾!”
他回望了一眼那已然掠出长门的快马,随后被一道接着一道尖锐的利器洞穿,终于彻底闭上了双眼。
在最后的余光之中,天边正隐隐泛白。远处盘桓着鸟雀,啁啁啾啾。
他终于称心如意地笑了。
——可惜,直到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尝尝那方糕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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