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半个月。chuniwx
一切照旧,太医丞苏卿兰仍然每天准时到千秋殿为商如意请脉,宇文晔除了日常练兵,跟沈无峥他们几个商量正事之外,其他的时间也都留在宫中陪伴,甚至隔三差五,宇文渊也会传召秦王妃到两仪殿一同用膳,这样的恩宠,可谓荣耀。
不过,人总是不知足的。
大概也是因为自从嫁入宇文家之后,很少真的静静留在家中,几乎都是跟着宇文晔走南闯北,这么静养了三个月,商如意自己反倒有些坐不住了,只觉得周围的宫墙就像是笼子一样竖立在周遭,令她呼吸压抑,视线受阻,再加上每天只能看见周围的几个人,来来去去那么几张面孔,一些熟悉的,叮嘱的唠叨话,她着实有些无聊。
于是这一天晚上,趁着宇文晔洗完澡,散发着一身热气躺到她身边,轻轻的将她搂在怀里,气氛正好的时候,她提出了想要出宫去转转的请求。
宇文晔立刻皱起眉头:“你出宫干什么?”
商如意道:“你说呢?”
宇文晔低头看着她一脸苦兮兮的表情,其实最近这几天,他也时常听到妻子唉声叹气的声音,不时的坐在床边望着外面蔚蓝的天空,仿佛一只渴望自由的鸟儿,熟悉她跳脱的个性,他当然也明白商如意想要什么。
于是道:“这宫里这么大,还不够你逛的?”
商如意道:“来来去去都是那些风景,千步廊,山水池,凌烟阁……我都能画下来啦。”
宇文晔抿嘴笑了笑。
其实以宇文渊现在对商如意的宠爱,出宫这个请求倒也不算什么,可宇文晔到底还是担心,道:“可你大着肚子呢。”
商如意立刻道:“苏太医说了,过了五个月就很稳定了,再说了,前三个月的时候我也骑马坐车,并没有什么啊。这孩子结实着呢。”
“……”
“再说了,长乐坊的书院已经快要修好了,我花了那么多银两,怎么也得过去亲眼看看才好。”
“……”
“你就跟父皇说一声嘛。”
听着她软绵绵中又透着一股子娇憨的腔调,竟有些撒娇的意思,宇文晔哪怕是心如铁石也早就化了,更何况他自问自己每天都能外出公干,却得让商如意圈在宫闱当中,的确有些不公平。
想了想,道:“我可以去跟父皇请旨,但你得答应我,出去不要乱窜,更不可以往人多的地方走。”
商如意立刻笑道:“知道啦!”
宇文晔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天他亲自去两仪殿请旨,宇文渊也的确没有为难,只跟他一样叮嘱了几句,让人备了车马,于是商如意欢欢喜喜的坐着马车出了宫,而宫门外早有姜克生带着一队人马候着,接了她之后便一路沿着宽大的朱雀大街往长乐坊行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这长乐坊是商如意早就熟悉了的地方,甚至有些行人看着都面善,图舍儿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下了马车,走进坊中看到了已经修建完毕的学堂,果然是高大宽敞,虽不华贵,却透着一股子郁郁文气。学堂的后面还有学舍,是专供城外,或者远处来求学的学生居住的地方。
商如意听从了宇文愆的建议,这个学堂的学费虽然比其他各处的学堂私塾要低廉不少,但再少也要收取,包括学舍的住宿费用也是如此。
商如意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满意的走了出来。
刚一到门口,就看到几个小脑袋探头探脑的往里头望,正是这附近住着的几个小孩,脑袋上只梳着总角小辫,有些脸上还抹着鼻涕,但一双双眼睛都瞪得溜圆,惊羡不已的看着眼前这位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贵妇人。
商如意笑着对他们招了招手,几个小孩子缩头缩脚的,只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孩子走了过来。
她身上的衣衫还算齐整,但也都是洗的发白的布衣,看得出家境不算好,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那式样应该是附近酒楼里外送的食盒。这女孩子走过来,虽怯生生的,却也很知礼仪的对着商如意行了个礼,显然知道这位贵妇人的身份不凡。
商如意笑眯眯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轻声道:“二丫。”
“姓什么呢?”
“姓李。”
“二丫是大名吗?”
“不是,小名。我爹娘不识字,说是等有钱了,请东街的算命先生再给我起个大名。”
“你识字吗?”
“识,但只识得二丫两个字,是邻家哥哥教给我的。”
“那你想识字吗?”
“想!”
那女孩子说话原本怯怯的,声音也很低,可一提起这个,声调都提高了不少,对着商如意用力的点头道:“我想。爹娘也说,等这个书院修好,就送我来念书。”
说着,又往商如意身后看了看,轻声道:“夫人,他们说这里收女学生,而且学费只要一半,是真的吗?”
商如意笑道:“是真的。”
女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的道:“夫人,你说话算话的吗?”
商如意直笑,旁边的图舍儿没好气的道:“会不会说话,这书院就是我们王——我们夫人修的,她说话还能不算话?”
那女孩子立刻咧嘴笑起来。
笑过之后,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放下心来一般对着商如意行了个礼,然后道:“那我,我继续去送立办了。”
“唉,你等等,”
眼看着她转身就要跑,商如意立刻又叫住了她,说道:“你送这个做什么?”
那女孩子拎起手中的食盒,认真的说道:“挣钱。我爹就是在酒楼做工的,他跟老板说了好话,让我也能给酒楼送立办,遇上大方的客人还会给我赏钱。等到月底领了工钱,我就能凑满四十个钱啦。”
“四十个钱?”
“对呀,爹娘也给我攒了一吊钱,到那个时候,我就能来念书啦!”
这一番话,不仅说得商如意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感动,连身边刚刚还没好气的图舍儿也不由得心软,忍不住看了商如意一眼,像是想要说什么,可刚要开口,就看见商如意对着她轻轻的摇头示意,然后艰难的俯下身去,图舍儿急忙扶住她。
商如意勉强凑到那小女孩面前,微笑着说道:“十三经里有一本叫《尔雅》,今后你有机会会念到的。如果你愿意,就以‘尔雅’为名吧,不用去找算命先生,也可以为你爹娘省些钱。”
“尔雅……?”
那小女孩眨眨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道:“邻家的哥哥好像有这本书。是好书吗?”
商如意笑道:“是好书。”
那小女孩立刻笑道:“那好,多谢夫人!”
说完,她又冲着商如意行了个礼,便转身小跑着离开了,远远的,看到一个酒楼的伙计走过来,指着她道:“李二丫,你可别偷懒,跑出去闲逛了。”
那小女孩一边跑,一边大声道:“我叫李,尔,雅!”
说话间,人已经跑没了影。
商如意慢慢的直起腰来,看着小女孩消失在长街拐角处的背影,忍不住抿嘴直笑,却听见身边的图舍儿发出了一声低低地叹息,她转头看了一眼图舍儿一脸有些不舍,更有些难过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图舍儿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奴婢刚刚,都想帮这丫头出学费了。”
“……”
“王妃,你平时也最乐善好施的,怎么这一次——”
她大概是想要说商如意“铁石心肠”,又觉得不该说这话,毕竟没有立场,只是奇怪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过去的商如意是一定会帮的。
商如意自然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却并不立刻点破,只笑道:“难得,你都这么心软。”
图舍儿立刻撅起嘴,不悦的说道:“王妃这是什么话,奴婢可没有心软,只是觉得她,她不容易罢了。王妃刚刚没看到吧,奴婢看到她的鞋子都要破了,恐怕这些日子跑了不少路。”
“哦?这我还真的没注意。”
“而且奴婢算了一下,她就算有了四十个钱,加上他爹娘的一吊钱,也仅够一年的学费,还不说其他的嚼用。”
她越说越觉得心疼,喃喃道:“王妃,要不奴婢帮她出这个钱吧。”
商如意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戳了一下图舍儿的额头,道:“你啊,平时不心软,一心软就软成这样。这天底下多少穷人,多少人求而不得,你见到了都要帮?帮得过来吗?”
“可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过去,我也会帮,不过,昨天太子的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提醒了什么?”
“很多时候,轻易得来的东西,人就不太珍惜了,这姑娘有心向学自然是好事,可很多事情还是得顺其自然,对一个人过分的帮助,未必是好事。”
图舍儿眨了眨眼睛,又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道:“也是。”
商如意又笑道:“但有这么一个一心向学的女孩子的确是难得,不该袖手旁观的。这样,到时候跟书院的管事说一声,让他多留意照顾这个孩子,再给她一双鞋吧。”
说着,她叹息了一声:“给一双鞋,只怕比给一吊钱,更有用呢。”
主仆二人在这书院里又走了两圈,叮嘱花匠在门厅的两边种好兰花和文竹,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便离开了这里。
但,他们也没有立刻回宫,依商如意的话,是好不容易出来了一趟,不论如何都要在外头吃一顿饭,尚食局的饭菜虽好,可吃了一阵子也有些腻歪了,便扯着图舍儿去了神倦阁,特地要了一个安静的雅间,然后舒舒服服的坐下来。
倒是图舍儿,不安的道:“王妃,我们还是回去吧。”
商如意不悦的瞪了她一眼:“这么早回去做什么?”
“外头人多,万一挤着你了怎么办?”
“不是有你和姜克生在吗?再说了,这楼里也没什么人,谁能挤着我?你就别瞎操心了。”
商如意难得出来一趟,听不得她絮絮叨叨,便推开窗户看风景。之前上街能看到的只是街道两边,可如今置身这三层小楼之上,便能将小半个长安城都尽收眼底。不仅能看到格局方正的街市,还能看到底下攒动的人头,因为戴着各色的帽子和头巾,好像一个个五彩斑斓的甲虫一般在街市上蠕蠕而动。
商如意顿觉有趣,招呼图舍儿也过来看。
图舍儿护在她身边探头往下看去,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这个道:“王妃你看,这个人头发都要掉光了。”紧接着又指着另一个道:“那个人的帽子,怎么那么绿?”
主仆二人看了一会儿,店家送来了他们点好的菜肴。
商如意正准备回身过来坐好吃东西,可最后往下看了一眼,却蓦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掸了掸衣袍,走进了神倦阁。
那是——
她立刻关好窗户,坐了下来。
图舍儿看着她神色有异,打发走了店小二之后,凑到来轻声道:“王妃,你怎么了?”
商如意没说话,而这时,外面的走廊上已经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只见那店小二一边领着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走过了他们的这个雅间,一边点头哈腰的陪笑道:“公子,这就到了。”
“咦?”
虽然只是从他们的门口路过,而且门口坠着层层叠叠的珠帘,并不能看清外面的人的形貌,可因为那身影太熟悉,以至于图舍儿只晃了一眼都认出了些端倪,下意识的睁大了双眼。
商如意冲着她摇了摇头,图舍儿立刻闭紧了嘴巴。
然后,就听见那脚步声停在了隔壁的雅间外。
随即,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人伸手撩开了珠帘,那店小二也是有眼色的,陪笑着退开了,外面立刻就陷入了一阵安静。
商如意和图舍儿也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是有人走进雅间放下了珠帘。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本公子来啦。”
这个声音一响起,听得商如意和图舍儿都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却一个都不开口,因为谁都听出来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裴行远!
他居然又到神倦阁来了?
他来这里,是自己来吃饭,还是要请客,又或者——
正当商如意想着的时候,隔壁的雅间里响起了一个勉强算是熟悉的声音,商如意的记性不错,一听就记起,那正是之前在裴家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姜洐的表妹梁又楹的声音。
她生硬的道:“请坐。”
商如意记得之前宇文晔就跟她说过,苏卿兰曾经做东在这神倦阁请客,主要是化解裴行远和梁又楹之间的矛盾,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梁又楹第一次见面把人给打了,但即便是这么一场合和宴,两个人似乎还是闹了起来。
他们两的事,商如意只当演义来听了。
谁知今天,竟然给撞上了!
她一时间也有些尴尬,虽然自己并非有意,可偏巧就撞上了两个人相会的场景,弄得自己好像真的在窥人隐私似得。
她犹豫着想要离开,但酒菜才刚放下,怎么好就走?
而就在商如意和图舍儿都有些尴尬的相对着,一时间还没想好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局面的时候,一墙之隔的隔壁又传来了裴行远的声音,只听他“嘿呦”了一声,应当是坐下了,然后懒洋洋的道:“我坐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
“你没话说吗?”
“……”
“没话说你请我来干什么?本公子的时间很宝贵的!”
梁又楹之前沉默许久,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别扭,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一听裴行远最后这句话,立刻就开口,冷硬的说道:“裴公子的时间我自然是耽误不起,也不想耽误,是我表哥让我请这顿酒来给你赔罪,若裴公子不愿意,大可以不来。”
“嘿,有酒喝,我为什么不来?”
说完顿了一下,商如意虽然看不到,大概也能想到裴行远一定是一点都不客气的拿起对方早就准备好的酒杯喝起酒来,果然,只片刻就听见一声轻叹,他优哉游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嗯,好酒。”
梁又楹没说话。
安静了一下之后,裴行远又道:“喂,你请客赔罪,总要说两句话吧,什么话都不说,算什么赔罪?”
“是我表哥让我来请客赔罪的,我可没觉得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你——”
裴行远显然是又要发火,可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压住了火气,还是根本就知道在梁又楹面前发火,只是给下一次受伤做准备,他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安静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没好气的情绪。
“哼,你还挺听你表哥的话嘛。”
“你不也很听我表嫂的话吗?”
“我那是——等等,什么表嫂?谁是你表嫂?”
“苏姑娘啊。”
“人家苏卿兰嫁给你表哥了吗就喊表嫂?你别凭空污人清白!”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苏姑娘是肯定会嫁给我四,我表哥的,你就别在旁边瞎凑热闹了。我今天请你来这里,就是跟你说清楚这件事!”
“你——”
隔壁吵得热火朝天的,就算心里本不想听,可商如意和图舍儿还是把这些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最后,商如意实在是不好意思“偷听”下去,毕竟非礼勿听,她身为秦王妃怎么样也不该干这种窥人隐私的事,哪怕是“被迫”的,于是凑到图舍儿耳边嘱咐了几句,让她下去叫店小二回来,把这里没动过的酒菜全都拿食盒装好带走,图舍儿也不敢怠慢,急忙下去了。
就在她刚走出去的时候,在他们这个雅间另一个隔壁的雅间内,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人锦衣绣袍,身材高大,看上去极有威严风度,可出了雅间后却反倒遮遮掩掩,低着头往外走去,正好在下楼的时候,和领着店小二上楼的图舍儿擦身而过。
那店小二一见贵客,急忙陪笑着招呼:“客人这就走了?”
那人低低的“嗯”了一声,便匆忙往了一声:“贵客慢走,下回再来!”
那人匆匆的走出了神倦阁。
图舍儿也没太在意,毕竟心里还担心着裴行远那边,万一让他们看到秦王妃在隔壁,不说别的,王妃的品性就要被人小瞧了去,于是催促着店小二上了楼。
那店小二进了雅间,正要问,商如意怕他声音惊扰了隔壁,急忙摆手,图舍儿也立刻低声道:“别大声嚷嚷。我们家王——夫人身子不舒服,就不在这里用饭了。你赶紧给我们收拾了我们带走,赏钱不会少你的。”
那店小二见商如意挺着个大肚子,又说身子不舒服,生怕耽误了她,也不敢再废话,急忙上前来麻利的将桌上的酒菜都拾掇好了,放到食盒里交给了图舍儿,舍儿一边付了酒菜钱,一边还给了他不少的赏钱,那店小二也不大声道谢,只连连点头哈腰,乐得一双眼睛都弯了起来。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的走出了雅间。
他们离开的时候,隔壁的雅间内还传来了裴行远不悦的声音:“你表哥是个宝啊,你就什么都听他的。是不是你将来嫁人也要嫁个你表哥那样的?”
梁又楹恼羞成怒的道:“你再胡说,小心我揍你!”
主仆二人不敢再听,慌忙的下了楼。
就在他们走出神倦阁,看到姜克生带着人赶着马车等候在门口,商如意也准备登上马车的时候,一回头,却见图舍儿望着长街的另一边发呆,商如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辆马车将将在长街的尽头拐弯,消失了踪影。
商如意回头道:“怎么了?”
图舍儿收回了目光,再看向她,一脸疑惑的喃喃道:“刚刚,那个人,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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