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布朗理事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期待中安娜可不应该露出这样的表情。
诚然。
最乐观的设想里,他也没盼望着伊莲娜小姐会在旁边泪眼婆娑,拉着他的袖子期期艾艾的抽泣请求自己的宽恕和怜惜。
纵使随便想想这样的场景,布朗爵士都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被巨大的成就感和征服感淹没。
但他知道。
那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安娜了。
安娜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强大和坚韧。
这一点遗传自她的姨妈。
anofsteel(钢铁之躯)——这句话指的不是钢铁侠。
在华纳2013年把它选定成为新版超人电影的片名以前,公众形象里通常用来形容那些留着络腮胡,红脖子,赤裸着上半身挥舞镐头的煤矿冶炼工人们的,认为他们是地球上最坚不可摧的强悍男人。
有些女人身体柔弱,神经却似是用钢铁铸成。
在他成长的年代,《泰晤士报》这类倾向于保守党的报纸,曾经很喜欢用这个词形容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可布朗爵士在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想起的永远是安娜的姨妈。
虽说双方称不上志同道合的朋友。
但布朗爵士一直对那个共事二十年,从未见过见过落过一滴眼泪,临终告别前还笑着调侃他的帽子有点太老气的女人心怀欣赏以及极高的尊敬。
安娜的姨妈活着一天,布朗爵士就压抑着自己胸中的野心一天,全心全意的为她领导下的《油画》杂志工作。
一个一个国家和地区的用老式艺术媒体人的那一套,扩展着他们的媒体版图。
即使漫长的等待和《油画》杂志老派的古板和固执,错失了很多让布朗爵士看上去扼腕叹息的腾飞机会,也让他从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英俊学者,在等待和消磨中,成为了胡须雪白的老人。
他依然忠实的扮演好了一个可靠左右手的角色。
这是他选择回报她知遇之恩的方式。
但布朗爵士所有的尊重和忍耐,都是给予安娜的姨妈的。
而非伊莲娜小姐的。
没有人能仅仅通过血脉就夺走他手中汇集了自己一生功业的杂志社。
他凭什么要以阉割自己的抱负的代价,像一位忠实的老仆人一般,继续辅佐年纪还没有孙女大的小姑娘?
就凭一个伊莲娜家主的身份么?
讲道理,现在是2023年的格利兹,又不是1823年的格利兹。
他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理想。
布朗爵士终于到了将以自己无上的意志,让杂志社,乃至整个艺术界遵循着他的命令而行动与发展。
今天就是他向世界宣告自己的成果的日子。
一个又一个个超级画廊和大艺术家在台上宣布加入布朗的麾下,既是极好的宣传策略,也是检阅末日舰队一样的当众示威。
向那个侦探猫示威,向身边的安娜示威,向草间弥生、向里希特,向曹轩……向全世界每一个敢于向上帝说“不”的违逆者示威。
时代不同了。
布朗爵士没法子把所有让他不开心的人挂在火刑架上烧死。
但他能把绝大多数让他不开心的艺术工作者的艺术生命吊在火刑架上烧死。
台上cdx画廊的创始人是他和曹轩演讲前,最后一位嘉宾。
曹轩就坐在他的不远处。
他看不出那位眉眼低垂,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小老头到底心中在想什么。
他猜对方一定在后悔。
后悔前天拒绝了《油画》杂志的橄榄枝。
布朗爵士不知道网上的评论,否则他一定不会赞同别人说他是在攒一支欧超联赛出来的说法。
太软了。
他会告诉整个世界,他拉出来的不是和欧冠抢夺市场的足球马戏团。
而是一整支用来征服艺术世界的超级舰队。
光台上这些嘉宾的身价加起来就超过一艘尼米兹级核动力航母的造价了,而能够顺带撬动的资金流,则足以买下整个地中海第六舰队司令部。
安娜讽刺他是个海盗。
那么。
他就是史无前例的,手下拥有一整支无敌舰队的超级海盗,可以凶狠的抢走艺术市场上的最后一美元,最后一丝媒体关注的热度。
无论多么重要历史悠久的美术展。
要是没有了《油画》杂志旗下的画家和画廊参加,瞬间就会成为无人问津的草台班子。
他手下的一个艺术编辑,随手的一个专栏评论,就将足以决定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的最终归属。
高古轩画廊的赫斯特不是什么都有了,只缺一个金狮奖么。
那么明年就颁发给他好了,做为高古轩很识相,没选择和他作对的回报与见面礼。
威尼斯双年展又算什么呢?
要是他想。
他明天甚至就可以自己办一个比威尼斯双年展更加权威,更加群星璀璨的“油画双年展”出来。
曹轩怎么能不为自己有眼无珠,拒绝了登上这艘舰队的船票而痛苦悔恨?
他拒绝了登上诺亚方舟的机会,那么就唯有被洪水所淹没的命运。
算了。
考虑到东夏艺术市场的海量现金,布朗爵士决定再给这个小老头一个机会好了。
等年会结束,他要是愿意亲自登门请求原谅。
他还是愿意大度的表情欢迎的。
原来的条件肯定是别想了。
只是显得宽宏,仍然能够创纪录的2亿美元的签字费,还是被压在1亿美元以内,以示惩罚和鞭策,布朗爵士还没有想好。
布朗爵士更没有想明白的是——安娜凭什么还能笑的出来。
他从来没有低估过这个小姑娘。
她很多方面都像是她的姨妈稍显青涩的翻版,美貌除外。
她姨妈是个丰润犹存的中年女人,漂亮是很漂亮,但确实远远不足以和伊莲娜小姐比肩。
所以他才一定要在对方彻底成熟起来以前,借着“侦探猫”的由头,先给她停职,然后在董事会上把她扫地出门。
不给她去深入掌控这家杂志社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相信以安娜的涵养和家教,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维持外表的仪态,强言欢笑并不算困难。
可布朗爵士自认是看着安娜从小长大的长辈。
对方是真笑、假笑。
外人看不出来。
他却一眼就能判断出个大概。
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准确形容,安娜脸上的这两种笑容有什么区别,那更多的是一种感觉。
有时候,你会觉得这个姑娘脸上的笑容棒极了,美的让人醉心。
剩下的时候,你会觉得她的笑容……
是完美的。
沁人心脾,周遭的空气都像是被描上了金边。
那才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开心和快乐,像是蝴蝶飞向高空,飞鸟轻盈的掠过水面。
从他今天入场见到伊莲娜小姐的面的时候,布朗爵士就在对方的身上察觉到了这样的感觉。
可人怎么会因为家族的基业,在自己面前崩塌,而感到开心?
老谋深算如他,也对此只能表示百思不得其解。
“安娜,听说媒体的朋友们抬爱。管我叫作艺术教皇?”
cdx画廊主演讲结束,把话筒交给了主持人手中。
这时布朗理事长忽然张开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我有点不太确定,被叫做教皇,对一个应该以包容开放的品格为美德的艺术工作者来说,是否能算一种赞扬,爵士?”
安娜一边轻轻鼓掌,一边笑着反问。
“我的缪斯计划的签约画家中包括先锋主义,实验艺术,古典主义等多元艺术,我还在尝试和曹轩这样传统亚洲绘画风格的大画家接触,我真心觉得自己其实挺包容的。”
布朗也不和小姑娘置气,对安娜的揶揄一笑置之。
“但你知道嘛,我心中一直很喜欢这个称呼,真心的。‘教皇’这个外号可比马龙·白兰度的‘教父’更威风。我以前读过一些有关教宗继承的文献资料,每代教宗故去后,新教宗的选举在哪个殿里举行的来着?”
“120名枢机院红衣主教所举行的选举会,会进入梵蒂冈西斯廷小教堂的选举厅。门上会被贴上封条,教堂内只留一部电话供紧急联络使用,其余电话全部被掐断。所需用的食物、医药等均通过设在“青铜门”上的两个转盘送进来。直到新一代的教宗诞生,密室才会被重新解封。”安娜背诵出了选举的规章。
“对对对,伱们家祖上是诞生过红衣主教的,安娜你肯定比我熟悉。”
布朗爵士笑笑。
“这些具体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几百年前历史上有一位红衣主教曾经说过这一句话。当我们走入那扇青铜大门之前,我们只是约翰、亚历山德罗、莱昂纳多和弗朗切斯克,一个个白发苍老,肉体凡胎,褶皱满身的普通人。”
“但当我们走出这扇大门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位,已经成为了本笃五世、若望十三世、英诺森三世或者波尼法爵八世,冠以圣人之名为自己尊号的上帝权柄的代行者。整个基督教世界里,最有权柄的君王。(注)”
(注:通常新教宗会放弃本名,更换一名圣徒的拉丁语名称,为自己的名称。)
“我当年读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这话说的太酷了。进入那扇大门前,我只是个俗气的普通人。从那扇青铜门后走出的那一刻,我已经成为了神的意志的代行者。多么强有力的宣言。”
“你不觉得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么?”
“您是在说,现在是你的加冕典礼吗,爵士?”安娜接口。
“是啊。虽然听上去有点自大,但这难道不就是事实么?”布朗爵士看着cdx的画廊主走下讲台,微笑的开口:“这些一个个宣布加入缪斯计划的艺术诸侯们,就是在向我投票的红衣主教。在我登上年会讲台以前,我只是莱文森·布朗,一个普普通通的丹麦人。当我演讲完毕,走下舞台的时候,我将成为整个艺术世界最有权势的人。名副其实的艺术教皇。而在这个过程中——”
“我将会彻底的摧毁你。安娜·伊莲娜小姐。”
布朗爵士的笑容依然慈祥,微微摊开手,“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安娜,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这不是私人恩怨。”
“我对此表示怀疑。祝您成功,先生。”
安娜风轻云淡的说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娜,我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了解你。”布朗爵士的语气稍显烦躁,“你觉得大家不会喜欢垄断,总有一天民众、画廊主、或者别的什么,会站出来推翻《油画》的统治,就像学院派和民间草根画家们一代又一代的斗争。”
“反抗的浪潮不会熄灭,他们或许会成功,或许会失败,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成功的。抱歉,这对您来说,不像是什么好消息,对吧”
安娜微微颔首,对布朗爵士的明智表示赞同。
“是啊,任何一个王朝都会在崩溃中终结,这对这样的开创者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我不在乎。您的奥勒表弟告诉我,曹轩的助理说,曹轩已经90多岁,所以他只会在乎对自己真正重要的事情。很有启发性意见的观点。”
布朗笑笑,“我今年也已经七十岁了,所以,我同样只在乎对自己真正重要的事情。安娜,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恰恰在于,我和你看待企业方式的不同。对你来说,《油画》杂志社是和伊莲娜这个名字绑定在一起的东西,传给子孙后代的家族老店。对我来说,则只是一家即将攀上市值巅峰的传统龙头媒体,我是它的ceo。”
“我不在乎它存续的时间有多长,只在乎它的高点有多高。那将会是我一生功业的巅峰。”
“至于这样的高点是不是给一个百岁老人打了兴奋剂和强心针强行推上去……说实话,我不在意,我们的投资人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
“难道柯达或者诺基亚要把今日的落寞归结于几十年前曾经带领他们成为世界第一的职业经理人么?当然不,他们至今仍然是哈佛商学院里的经典案例,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商业巨子。”
“《油画》终有一天会崩溃落幕,但那不是今天。”
布朗爵士轻叹。
“或许是10年后,或许是20年后。”
“《油画》今天的名字和它一百年前一样闪耀,但到了一百年后,我知道或许就没有人会再记得这个名字了,如果失去公允是走上巅峰必须的代价,我很乐意支付。我不会为此忏悔,历史上消亡的老牌杂志实在太多了。伊莲娜家族也该知足了。”
“你说我们能在《油画》杂志社被时代抛弃倒下之前赚到多少钱?500亿?我觉得1000亿都是个很可能的数字。真让人期待。在你的手中,再过一千年,杂志社也赚不到这样的回报。”
布朗爵士站起身。
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向着主席台的上方走去。
两个人人影交错间。
他对伊莲娜小姐面带讥讽的低声说道:“安娜,我不会把这叫做杀鸡取卵,我会把它叫做璀璨的燃烧,准备好看一场烈火烹油的烟花表演了么?”
有那么几秒钟。
布朗爵士都做好了安娜会暴怒扇他一个耳光的准备。
他相信要是她的姨妈在这里,是有可能会这么做的。
无所谓。
愤怒是对现实无可奈何的体现。
一个镜头下失态蛮横的女继承人,对他接下来的演讲内容来说,算是很好的开场白。
可惜。
或许是安娜没有这样的勇气,或许是对方的城府比他想象的还深。
伊莲娜只是静静的盯着他。
没有浅笑,也没有怒容,就那么宁静的看着他,轻声回道:“我拭目以待,爵士。”
忽然间。
布朗爵士觉得自己可能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了解眼前的这个姑娘。
这让在演讲开始前,他的心头忽然就被埋上了一层阴霾。
——
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年会演讲。
阿旺已经睡着了,随着顾为经的手指在她的胡须边的来回律动,有规律的发出很有节奏感的“咕噜”“咕噜”的响亮小呼噜。
似是某件造型奇怪的先锋演奏乐器。
顾为经则终于微微做起了身体,挺直腰杆,好奇的盯着屏幕,真正主菜终于开始上场了。
所有看直播的观众们。
等待的全都是这一刻。
“你好,艺术。”
布朗爵士站在主席台前,看着四周的媒体镜头以及台下的艺术家们,拿着话筒说道。
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奇怪,也有点语病。
顾为经却还是听懂了对方想要表达的含义。
布朗爵士不是在针对在场的某个人说话,而是在和整个艺术世界演讲,在和艺术女神缪斯对话。
考虑到本次年会的极高含金量。
对场内的这些大画家们说话,也几乎可以等价于和“艺术”这个抽象概念说话了。
这个开场白,颇有些懂王媒体电视演讲前,最爱的那句“helloarica”的风采。
现场的观众们则回报以热烈的足够掀翻新艺术中心屋顶的掌声。
不管是真心假意。
此时几乎大多数嘉宾们都以近乎于讨好的姿态,向这位艺术世界的君王表示祝贺和恭维。
虽然布朗爵士只说了一句话。
但喧闹的掌声几乎持续了30秒的时间,完全是如同偶像见面会一样的场景。
“维多利亚时代的报纸上曾连载过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大概讲述了一个古板害怕新时代的特工想要向着‘科学’这个概念宣战,所以他决定策划炸毁整个格林尼治天文台。今天,如果有恐怖分子想要抹去‘当代艺术’这个概念的话。他不需要炸毁那座美术馆,只需要往我们这个会场里安一枚炸弹就好了。”
布朗爵士念着讲稿。
“放心,这是一个笑话,而不是袭击宣言,所以请大家笑一笑。”
场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哄笑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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