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小姐像绕过一根尴尬的柱子一样,犹豫着到底是应该展示绅士风度,伸出手去扶一把安娜,还是在心中暗暗的期待,她一个站立不稳,赶紧摔一个大马趴出洋相的布朗爵士。
走到主席台边,扶住了桌子。
全场都给予了礼貌性的鼓励掌声。
在布朗爵士已经掌控了全场节奏的情况下,原本安娜登台时,大家的反应会是比较冷淡的。
嘘声一片不至于。
能领到票在现场的观众不算多。
嘉宾们大家多少都是有身份的人,也不愿意彻底得罪死了伊莲娜家族这样的百足之虫。
但热情洋溢就别想了。
那种能让没有足够舞台经验和心理素质的嘉宾直接哭出来的冰冷氛围,也是顺理成章的。
然而现在。
“吉祥物是没有资格在这里啰啰嗦嗦长篇大论的,它唯一的作用应该就是让大家看两眼,追忆一下往昔,我在这里再宣布往缪斯计划里捐个款什么的。”
“你看?我今天根本就没有携带任何的讲稿。”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主办方邀请我过来,就是当吉祥物的。”
屏幕前的观众们一起笑笑。
就算是最支持布朗爵士的死忠分子,包括克鲁格银行的代表奥勒,也都捏着鼻子,在镜头前很卖力钦佩的鼓了几下巴掌。
“对于那位在布朗先生的演讲中,纽约长老会医院的教授所断言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轮椅的瘸子来说,靠自己的力量,从台下走到主席台边,并不比在女子轮椅花剑的团体比赛上,一穿三来的轻松。”
言谈间。
“伊莲娜小姐其实还蛮可爱的。”
她就这么站在主席台边,面带笑容的侃侃而谈,缓缓的把所有观众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观众们又笑了。
上台后,他发现这位漂亮小姐姐表现的要比她的外表,要平和近人的多。
也会觉得,这样美的像是一缕透明幻光般的女孩子,无论做了什么,都并非是不能被容忍的大错。
安娜似乎没有带任何演讲稿。
只是轻重不一罢了。
安娜朝着大家摊开双手。
“就像那枚我从来都不敢佩戴的科学与艺术十字勋章一样,我很清楚,包括这次演讲机会,都是我的长辈们在艺术领域所做出的贡献所带来的遗泽。所以我应该感谢他们。但做出贡献的并不是我,我只是好运的拥有这个身份而已。”
竟然会一点生动的小俏皮。
被伊莲娜小姐额头带着轻微的汗水,调侃似的说出来,忽然就显得没那么刺耳了。
所谓“马尔福少爷定律”无时无刻都在社会上发挥着作用。
“最讨人嫌的吉祥物,就是自认为自己很重要,喧宾夺主的吉祥物。”
哪怕你觉得她可能是演出来的。
“嗯,好吧,至少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我想的那样讨厌。”
其实多数人都是颜狗。
“很荣幸能在这样的场合登台,感谢奥地利主办方给了我这次机会,感谢布朗爵士提议愿意在这种场合和我做联合演讲,理论上我最应该感谢的应该是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太爷爷。感谢伊莲娜这个名字。”
她外貌看上去像是位高不可攀的冰雪女王。
但是当一个漂亮的宛如天使的小姐姐,此般谦逊踏实的说话的时候。
他们的观感肉眼可见的被迅速拉升了不少。
评论区那些怨气冲冲,对安娜充满偏见的网友们,在安娜毫不回避的把大家的不满和愤慨的矛盾点,全部都坦然的讲出来以后。
“所以,诚实的说,我在过去几周里,曾一直为这场演讲而感到惶恐不安。我害怕讲不好,又害怕根本没资格让大家去聆听我说什么。”
“最好再穿得赏心悦目一点,让大家合影时开开心心的。这就是做好一个吉祥物的全部工作。”
“毕竟,没有这个吉祥物一样的姓氏。我就只是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普通职场女性,哪有资格和这些尊敬的大师们同处一个舞台呢?”
再这么干反而就被观众觉得他们在欺负人,没有同理心。
漂亮妹子在公众场合镜头下,天然就享有优势。
明明是同样的事情。
安娜站定,微微昂起头,笑着的说道:“看来,花重金所请来的美国的医疗康复团队,也不纯粹只是在浪费钱么。”
“现在开始想做个吉祥物了,表姐?”
“哼哼哼,你们就是整天在那里吹毛求疵,生下来家境好,难道是她的错么。你上,你还不如人家呢。”
“嗯,财富和容貌,不妄自菲薄的说,这大概确实是为数不多大家有信心我肯定能做好的事情。”
顾为经在平板电脑前,发表点评。
“这小姐姐说话挺真诚的。”
要是老杨这种秃顶大叔,上去舔着老脸说,他是来当合影吉祥物的卖可怜,搞不好会被人丢臭鸡蛋。
奥勒有点惋惜,也分外快意的撇撇嘴。
晚了。
要是当初。
烈马愿意被套上嚼头,骑在他的身下,那么到今天,伊莲娜依然会是整个西方艺术世界里最高不可攀的名字。
他们只是要掌握《油画》杂志社的控制权。
如果安娜是个漂漂亮亮听他指挥的吉祥物。
他们两方的股份加在一起,把布朗爵士扫地出门炒鱿鱼,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很棒的演讲策略,非常机敏,不愧是我认识的那个安娜啊。”
布朗爵士此时心中却在暗暗赞叹。
要是他知道奥勒此刻正在想什么,定然会不屑的摇头骂一句精虫上脑的白痴。
安娜从来都不是奥勒这种奶油小生能拿捏的住的女孩。
也肯定不会愿意乖乖当位吉祥物,或者镌刻着“伊莲娜”这个名字的橡皮图章。
他把这当成了对方上台后,所选择的一种演讲策略。
很聪明。
既然联合演讲是他提议的。
他就一点也不害怕安娜上台后,对他的死缠烂打。
从资历,从年龄,从影响力上来说。
安娜都完全没有任何资格,和他打什么擂台,唱对手戏。
那只会把她衬托的像是个丢掉洋娃娃而大闹特闹的刁蛮小姐。
反而这种立刻作出无害、清纯的样子,表现的似是只讨人喜欢的漂亮吉祥物的选择,才让布朗爵士心生佩服。
进退有度。
既然清楚他大势已成,无懈可及。
伊莲娜小姐立刻争取把自己表现的完全没有攻击性,能尽可能的赢得在场的嘉宾,和所有直播镜头前的观众们的好感分。
最大程度的止损,让伊莲娜家族的公众形象不至于毁于一旦。
多少人想当吉祥物,还当不了呢!
能成为艺术的象征,也是一种无形的权力,只要挽回了家族的声誉,那么也就保留了一分,在未来绝地翻盘的可能性。
事不可为,能学会低头,而非一味的蛮干,更加需要智慧和勇气。
布朗爵士认为,他已经猜到了安娜的全部企图与打算。
奇怪……
明知道安娜都已经低头了。
而且,在她做任何事情,都无法对他的计划造成影响的情况下。
为什么,他心中还是一直隐隐的不安呢?
大概是布朗上台说的,将会彻底摧毁伊莲娜家族的宣言。
没能完全实现。
他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天,终究不能像是希望的那般完美无瑕的原因吧。
“她太聪明了,不愧是您的侄女啊,可惜。”
理事长从座椅扶手上拿起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准备润湿一下因为长时间的演讲,而变得焦渴的喉咙。
“……再次向奥地利组委会表达感谢,奥地利是我心目中的艺术王国,世界上最美丽的的地方。谁又不会对自己的祖国,拥有最深沉的热爱和情感,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呢?”
台上的安娜小姐说道。
“有一个人说过。欧洲有三个大城市,伦敦、巴黎和维也纳。有两个心脏,巴黎和维也纳,但只有一颗最晶莹的明珠,那就是维也纳。伦敦是伦敦人的伦敦。巴黎是巴黎人的巴黎,唯有维也纳,是欧洲人的维也纳。无论你是意大利人,匈牙利人,希腊人、日尔曼人还是捷克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故乡的艺术印记。”
“这里是整个欧洲大艺术家的故乡,也是整个西方世界,最具有多元帝国气象的地方。”
安娜表现的非常有尺度。
很多人都以为她会对缪斯计划发表一些微词。
可看这副样子。
她似乎真的就准备把“吉祥物”这个角色扮演到底,登台来专门来唱赞美诗的。
这样也好。
很多嘉宾脸上都露出了笑意,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这样大家每一方都可以下得来台,不至于把场面搞的过分难堪。
“好吧,我本来想告诉你,这是茨威格说的。人人都知道,他超爱维也纳的。可想想,我还决定老实的说真话,这句话是我编的。”
安娜脸上露出明媚的笑。
嘉宾们也善意的笑笑,呼应的鼓了几下掌。
但凡伊莲娜家族的女继承人识趣一些,不触及他们形成的利益联盟。
他们也是很乐意表现的友善,维持一份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和睦气氛的。
“编的不错对吧,完美的体现出了我们国家的骄傲。我知道总统先生心里恨不得把这句话抄下来,挂在自己的办公室的墙上。别害羞,我不会收您版权费的。”
这句话稍微有点针对布朗爵士的开场致辞的意思。
但依然能被算是温和的调侃与无害的玩笑。
所以大家继续很给面子的一起笑了笑,场面颇为热络。
坐在前排的奥地利总统,那个严肃的小老头,也一脸无奈笑意的摇了摇头。
“来自伦敦和巴黎的朋友们别生气,无意冒犯,两座城市我都去过,都非常的令人印象深刻,我提起这个事情,主要是想说,维也纳什么时候,从欧洲的心脏,欧洲的明珠,堕落成为了一座三流的城市了呢?”
“什么时候维也纳的影响力衰弱而变得无人问津,人们想起大都会,会想起纽约,伦敦、巴黎,会想起东京,京城、魔都乃至首尔,却只有在老年人们退休旅行,想起游览湖光山色,想听听交响乐,才会响起维也纳?”
“从什么时候,永恒的文明之城,变的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一样,黯淡无光?”
咦?
安娜的声音清脆动听。
有些观众已经忽然惊奇的觉得,这赞美诗念着念着怎么跑调了,还有些观众沉浸在女孩美妙的声线里没有反应过来。
“有些政客说,是因为维也纳保留着她高贵的格调,像是《蓝色多瑙河》一样悠扬舒缓,不愿意融入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所以它才会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有些学者,告诉小孩子们,是因为工业中心从欧洲转移,整个欧洲的集体衰弱。或许都对,但看今天每个人都鼓掌鼓的很热烈的样子。”
“或许有必要提醒大家一下,民族记忆中,那最不堪回首的伤疤。”
整个新艺术会场中央里,观众们脸上的表情开始变的不对了。
然而。
这短暂的一瞬间。
上千人的嘉宾、媒体以及观众里,真正反应过来这次年会会向着不可挽回的灾难性态势发展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奥地利的总统先生。
他纯粹是因为高级官僚的职业敏感性,听到“维也纳的衰落”时就觉得要糟糕。
这次本来是以艺术庇护者的身份,来刷好感度的,结果他意识到可能要一脚直接踩在能把大家炸上天的大地雷上了。
总统后背猛的伸直起来,立刻掏手机,想要给他的政治幕僚发短信。
妈的。
早知道如此,开幕致辞完就该直接溜的。
不,不不不。
要有人告诉她,这一代的伊莲娜家主这么疯,艺术与体育部爱派谁出席,派谁出席。
他自己早就有多远润多远了,打死也不来搅和这摊大狗屎。
另外一个。
就是在这一刻,彻底想明白安娜要做什么的布朗爵士了。
正在喝水的理事长差点被呛死。
他一口矿泉水就喷在了隔了一个座位的里森女士的脸上了。
“bitch!”
里森女士脸色浮现出了愠怒的神色。
fuck、bitch、idiot……纵使这个词似乎看欧美电视剧的时候,觉得思空见惯,有些美国家庭,在大家围坐在餐桌前,吃完最后一片吐司以前,就能被反反复复的说上十遍。
但在欧洲。
对于布朗爵士这个身份阶级的人来说,依然无法被接受的。
他这种温文尔雅的老绅士仅仅从嘴里吐出类似的词汇,都会显得相当低俗跌份。
旁边目睹这一切的画廊主们,也对布朗爵士吐了里森女士一脸水,还要骂人家是婊子的行为困惑不以。
布朗爵士根本来不及解释。
他惊怒不已的站起身,就想不管不顾的阻止这次演讲,至少要告诉主办方,停止直播。
掐断直播信号是严重的播放事故。
但是,比起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根本就是鸡毛蒜皮般,不值一提的事情。
但当布朗爵士意识到这一点时。
已经晚了。
“1938年3月15日,德奥合并,当德国元首走向霍夫堡,发表属于‘日耳曼人的纯洁奥地利’获得了重生,高贵的日耳曼民族性得到拯救演讲的时候。24万名狂热的市民齐聚在代表国家象征的英雄广场的青铜雕塑之下。”
他只听台上美丽的吉祥物依然面带笑意,用清澈的,悦耳的,好似清泉流响一般唱歌般的声音,说道。
“他们热烈的鼓掌,欢呼。”
“他们一起将右手平伸,高喊heilhitler!”
“这是我们整个民族历史上最耻辱的一幕,维也纳的没落从不无辜。”
“它抛弃了文明,因此,文明也抛弃了它。它背弃了多元民族的属性,背弃了用包容的姿态拥抱了整个世界,所以世界,也不再张开怀抱拥抱它。”
安娜缓缓的吸气。
她目光平静的扫过会场,毫不顾忌的盯着那些看着她,目光喷火的人们。
“若是我们无法从历史中学到足够教训,那么我们就无法长大。”
“当欧洲美术年会又一次的回到奥地利,八十年前的一切,都正在我们的身边重现,正在你们刚刚的欢呼和掌声中重演,只是从维也纳,来到了大家脚下的格利兹。”
“庸俗艺术和堕落艺术是不是很像?卓而不群的少数人,是不是和纯净而高贵的日耳曼精神很像,探寻缪斯女神的神喻,又和去西塞罗群岛上的圣洁的寻根艺术(注),有何不同?”
(注,神话传说中海岛上生活着一群金发碧眼的纯种欧洲人。他们代表了欧洲最原始的种族认同,以上说法,都是二战时期德国最经典的政治艺术宣传语。他们认为高贵而野蛮的原始日耳曼人,是世界最精英的族群。)
“如果今天,我在台上宣传让大家打击堕落艺术,让大家做一个高贵的原始人。让大家去维护整个欧洲艺术的纯洁性。从而走向辉煌璀璨的未来。大家还会欢呼么,大家还敢鼓掌么,很多人拔腿就往外跑都来不及。”
“为什么相同的做法,换一套说辞,大家就变得欢呼雀跃了呢?只是布朗爵士他没有在鼻端留一撇标志性的卫生胡么?”
安娜又一次笑笑。
这一次。
没有一个嘉宾能从她的笑容上感受到暖意。
“当大家从八十年前被迫害的一方,变成压迫别人的一方,于是,伱们就变得欢呼雀跃,兴奋不已。我上台想当吉祥物,可就算只是个艺术吉祥物,我也为此感到深深的耻辱。”
她的声音在整个会场里回荡。
偌大的新艺术中心里,似乎一刹那就变的静俏俏的空无一人,只有台上的一个年轻演讲者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主办方自己都懵了。
全场的大艺术家们一起都被骂成“nazi”该怎么办?
没有任何预案。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是否应该要立刻中止年会现场。
连正在收看年会的顾为经也都呆住了,他清楚的看到繁忙无比的tiktok直播间,有一个瞬间连所有评论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都在某一刻变得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
就是成百上千的评论留言,在同一瞬间爆发开来。
“woc,见证历史了。”
“欧洲美术年会变为极右翼聚会?这算超级重量级的时政新闻了吧。威尔·史密斯奥斯卡典礼上的表现,和这姑娘的做为想比,简直弱爆了。这哪里是扇主持人耳光啊,伊莲娜小姐这是拿着把大砍刀,往台下的大师们的颈动脉上砍啊。”
“我只知道,这才欧洲美术年会的收视率和关注度,一定要爆炸了。”
“什么仇,什么怨啊。台下那些人恨死他了。”
“这也太勇了吧,她是要托着整个上流艺术届一起自杀啊。演个讲而已,没必要把双方搞成杀父仇人吧。”
曹轩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台上的突发事件,老爷子眼眸微眯,不知道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老爷子,您可真有先见之明啊,咱没签《油画》是对的,这个大屎盆子扣身上,要是洗不干净,身价都不是腰斩了,直接……直接照着脚脖子砍了。英明,英明。”
老杨由于过度震惊,下意识连最惯常的舔都舔没舔利索。
他目光呆滞的望着演讲台,嘴里喃喃自语。
“牛皮。太牛皮了。”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曹老,还是台上的那位伊莲娜小姐。
互联网上有个名梗。
奥地利最成功的地方,在于让世界把贝多芬当成了奥地利人,把小胡子当成了德国人。
这个梗是有写实的地方的。
虽然很多场合下,奥地利都非常愿意被人当成是二战的受害者,但他们在战争期间,和德国合并,并扮演了非常不光彩的角色,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几乎是整个国家最大的,不愿意被人所提及的历史包袱,拼命的想摆脱二战时那堆破事所带来的影响。
却在此刻。
被安娜·伊莲娜当着全世界所有观众的面,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当众毫不留情的捅破。
脓水四溢。
溅了台下所有缪斯计划的参与者们,满头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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