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话表面是这么讲。
实际上无论是伊莲娜家族,是《油画》杂志社,甚至是媒体,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倒底是怎么样的一码事。
好听点。
用布朗爵士对外的原话来说,叫“让历史回归历史,我邀请安娜小姐担任视觉艺术栏目经理,是因为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职场女性精英,而不是因为她的姓氏,这对她,对杂志社,都是极大的不公平”。
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布朗爵士继续进一步的抹除杂志社里,伊莲娜家族的家族印记。
媒体已经注意到了。
最近两期的《油画》杂志,「高贵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说话。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向k女士致敬!」的封底语已经被替换了下来,变成了「让缪斯女神见证你的一切,并不是用你的言语,而是用你的本来面目——油画杂志·新纪元计划」这个全新的版本。
“什么嘛,本来那么优雅,那么充满勇气的格言。经过他莱文森·布朗这么一改,简直就变成了超市大减价的宣传语一样廉价,宣传自己项目打广告的算盘,都快要打到观众的脸上去了。”
喷泉边。
艾略特秘书注意到了自家小姐看向先祖巨大的雕塑塑像时的眼神,适时的开口替她吐槽道。
“不,艾略特。”
安娜坐在轮椅上,望着起重机下的巨大雕塑,风吹的她裙摆上缀着的轻纱不住的摇曳漂荡。
薄脆如冰晶。
“打广告固然是在打广告,这是事实,但就杂志的封底格言来说,布朗爵士其实写的还是不错的,这也是事实。”
“我想,他应该是很费了一大番的精力,才选择了这句话的。”
伊莲娜小姐笑笑。
“ifyouwantublicizeeverythgaboutyou,youdon‘tneedtoeyouwords,youneedtoeyourtureface——”
她信口就背诵出了这句《孤度散步者》里的原文。
它脱胎于卢梭的经典散文集中一句:“你要宣扬你的一切,不必用你的言语,要用你的本来面目。”
稍加改动后。
就被布朗爵士选定,成为了新时代《油画》杂志的封底语,也是缪斯计划项目的新格言、新口号与新的行为准则。
“这话看上去当然是在说,从今以后,不管是《油画》杂志社撰写评论,还是在缪斯计划挑选入围的艺术家,并给予赞助的时候,大家都会奉行公正客观的理念。杂志社不会去看那些画家们是怎么自我吹嘘自己的,而是去看他们的‘本来面目’是怎么样的。”
“内在里,布朗爵士也是在向公众,向那些艺术家们说,虽然缪斯计划的开幕致辞堪称灾难,但是‘不要抓着言辞的失误不放手啊,看看,至少我行动起来,给赞助给津贴,给的还是很慷慨大方的嘛!’。”
安娜笑笑。
“至于再深层次的。他有没有在说,伊莲娜小姐演起讲来,一套一套的,他比不过,但捐掉艺术品收藏……”女人顿了顿,“也可以说只是从伊莲娜家族的私人展馆里,换到了伊莲娜基金会的公共博物馆里,阴暗点推测,这不过是从左手倒右手的事情罢了。”
“她自己又有没有真的为艺术界做上什么实事?”
伊莲娜小姐轻声念着。
“甚至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讽刺,伊莲娜家族历史上一直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艺术家的好朋友和保护者,可真事到临头,该把人抓去关黑地窖折磨死,就把人抓去关黑地窖折磨死,干起来可一点都不手软。”
“这些事情。可能就只有爵士先生自己才知道了。”安娜将脸侧的一缕微微弯曲的头发,缕到耳根后。
观念上的隔阂,一点产生了,就会越分越远。
伊莲娜家族和《油画》杂志也正在渐行渐远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上。
什么老伯爵的诞辰一百五十周年纪念日,只是在给双方一个都能接受的体面的分手方式罢了。
“这老家伙嘴巴真是恶毒,在那里血口喷人。”
艾略特在那里微微跺了跺脚。
她遗憾自己当时组织人去《油画》杂志社门前散步的时候,没有再骂上布朗爵士两句狠的。
“不。”
艾略特愣了一下。
伊莲娜小姐双手交叉,平静的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压住了被越来越大的风吹拂起来的裙摆。
“我刚刚说打广告归打广告,布朗爵士确实选了一句语带深意的宣传语。这句话其实也可以用在这里。”
安娜微微摇摇头。
“是不是恶毒两说,但布朗爵士并不算是血口喷人。将绘画的产权从庄园移交给伊莲娜家族的基金会,这在外人看上去确实像是从左手转到右手,更不用说,我们还以几乎免费的价格得到了汉诺威亲王的城堡宫殿,以及几千万欧元的无息贷款,这是不容辩驳的。”
她抿起嘴。
“我的祖先曾经一面以艺术家的保护者自居。一面把人关进地窖里折磨至死。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是在做恶就是在做恶,这同样也是不容辩驳的。”
安娜说道。
有些时候。
不得不承认,伊莲娜小姐真的是一个嘴巴很毒的人,对外人,对自己。
都是。
酒井太太的嘴巴也很毒。
但金发阿姨的那种嘴巴毒舌,和安娜的嘴巴毒舌,不是同一种的毒舌。
酒井太太的那种刻薄凌厉,是看你不顺眼,就跳起来,哼哼着拿着高跟鞋哐哐哐的踩你的那种毒舌。
踩到你痛的嗷嗷直叫,哼哼唧唧的那里哭。
安娜言辞的锋利则不同,与其说她是毒舌,不如说,在外人看来,她的性格中带着一种天然的冷感,一种皑皑如白雪的特质。
她的锋利,就像她的冷,也像她的美。
似乎。
这些都不是她的问题,而是她实在太漂亮了,离人世间太远。
开在空气稀薄地带的雪山上的花。
你看见它,便会感受到窒息般的压力。
所以。
你注定无法用她来享受。
顾为经在昨天起床的时候,望着窗外烟波浩渺,如同油画的河面,忽然意识到他看到的那会是一种恒久的美丽,一种“天地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美丽。”
如果说,有什么存在于自然之外的美,人世间的美,它也是“天地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
那么就会是伊莲娜小姐这种。
就像刚刚她在风中按住裙角的这个动作,如果换成别的人来做,比如说大美人玛丽莲·梦露的那张著名的让全世界的男人大喊“sexy”的照片,大家都会觉得这样的动作既旖旎又诱惑。
但安娜小姐不会。
不是她不“sexy”,而是“sexy”这样的词汇让人触电般的词汇,似乎是很难放在她身上的。
那些正在喷泉边围拢在一起,讨论着吊装事宜的工程人员们,在庄园中穿行的仆人们,他们并非都是那些绝对意义上的“道德君子”。
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会像很多欧洲人一样,下班后,跑到酒吧里去喝上几杯,讲讲黄段子,猎个艳什么的。
但是。
当他们看到伊莲娜小姐按住裙角的时候,没有人敢用旖旎的目光盯着她看,连偷偷看都不敢。
他们只会不自觉的低下头去。
课本上写。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水,都是能导电的,但如果去掉了水中的所有离子和杂质,一杯绝对明澈的水,它就变成了绝缘体。
伊莲娜小姐就像是这样的一杯“绝对明澈的水”。
她就变成了“sexy”这样词汇的绝缘体。
它配不上她。
“我不是在为布朗爵士烦心,我只是有些感慨,油画杂志上的封底语,那是卡拉一辈子所留给世界的最后印记了。”
伊莲娜小姐轻声的说。
艾略特不知道要怎样接口。
她听小姐为她讲述过那位卡拉女士的故事,以及《油画》杂志的这句“向k女士致敬”的老格言的由来。
这意味着,随着它的更换,这位女画家,她一辈子,就再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了。
或许现在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似乎都是显得不合时宜的。
也或许。
伊莲娜小姐本来就不是在对她说话。
两个年轻的女人一起看着吊车慢慢的将青铜雕像放在新安置的青铜底座之上。
这样的工程在真的起吊运输前,就已经经过了多轮的考察,本不应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不巧的是,今天的风似乎是格外的大。
所以既使雕像本体的自重要超过五吨,依然被吹的在铁钩上微微的摇摆。
摇摆的幅度不算多,却给精确作业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沉默中,放在一边提包中的手机忽然响了,伊莲娜小姐打开包看了一眼。
“艾略特。你在这里看着。我先回去一趟。”
“好的。”
艾略特点点头,看着身后的护工推着伊莲娜小姐转身向建筑的方向走去。
她注意道。
安娜刚刚从包里拿出的手机并非是她常用的那个,而不知是否是错觉的源故。
秘书觉得。
刚刚伊莲娜小姐的眉眼里,忽然笑了一下。
笑的很短。
却是冰河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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