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他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了门口的那对年轻人。他不知道是谁透露给了对方这个这么关键而隐秘信息——
顾为经竟然说对了。
几年前,先生的身体便检查出了问题。
这个消息纵使在豪哥的“集团”内,都属于最高层次的绝密消息。
黑社会团伙可不是什么成熟的现代化政治团体。
远大的政治理想,坚不可摧的顽强意志、志同道合的人生抱负、同心同德的信念精神——这些最美好,最能凝聚人心、最具有力量的词汇和黑社会,它们两者生来就是天差地远的反义词。
有远大理想的黑社会就像心慈手软的恐怖份子,一吃就瘦的热量炸弹一样,说出来就要让人笑话的。
他们甚至连明确的领导架构、骨干层次梯度都没有。
至于什么“老子要做场子里最威、最嚣张、最霸气的古惑仔”,拜托这种东西不叫志向与理想。
世界上所有的黑社会唯一的且共通的政治理想……不是钱,难道是关二爷么?
他们眼里只有沾着血的钱。
而能将这些人凝聚在一起的,往往单纯就是个人的铁血手腕、人格魅力以及各种金钱捆绑的利益纽带。
用更简单的话来说……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体想要能维持下去,手下人不造反,人心不散成一团沙子,就必要要有一个能镇的住场子,能让手下所有人都服的老大。
即使是混到了豪哥这样几十亿美元的开始逐步洗白的大型帮派。
它们其实骨子里仍然也是一群草台班子,内部架构顶多顶多也不过就停留在聚义厅里分交椅的土匪大王的层次罢了。
你能指望一群黑社会搭成的草台班子,有理想,讲义气,风吹不进,浪颠不破么?
别逗了。
法律是道德的底线,他们连最基本的道德都没有,义气更是全部骗鬼的,这些人大多为了钱,连他们的妈妈都能卖。
小弟们有人跟着豪哥挣够了钱,想要洗白上岸,金盆洗手,变为一个体面的富家翁。
有人在心里觉得豪哥行事风格实在太“谨慎”,也太“老派”了,很多明明也能挣大钱的生意都不碰。
分明每个月都有巨量的金钱从集团账户上滚过,要钱有钱,要人脉有人脉,还和很多的军火商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些人希望能玩的更大,去过那种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好日子,就仿佛电影中……那位在老教父唐身边,希望老头子能进军毒品生意的长子桑尼·柯里昂。
还有人希望趁着如今混乱的局势,火中取栗,培养拉拢出一派自己的政治势力……
黑社会的人心本来就是一团散沙。
幸好有豪哥。
豪哥既不缺冷酷无情的铁血手腕,也不缺令人心动的个人魅力,还分外的慷慨大方。
所以。
他能将整个帮派都牢牢的镇压在他的身边,威慑着所有人不敢有不该有的小心思。
就算真的有,只要豪哥的目光扫过,也只能偷偷藏在心中的最深处。
他不让动的心思,谁敢动谁死。
他不让碰的生意,伸手剁手,伸脚剁脚。
如果《教父》的和电影里,唐是靠着亲情和血脉维持着整个家族。
那么豪哥就是靠着他对权力天然的敏锐,他的无比威严以及……他的无比凶猛。
“我是这个权力角斗场里最凶猛的野兽,也是金钱游戏的牌桌边,最为聪明的玩家。”——陈生林外表不过是一个文雅清瘦,四五十岁的中年先生。
但他对顾为经所说的这句话,是用对手,用不听话的手下,用无数身边所倒下的凶猛“野兽”的累累白骨和失败者的鲜血洗出来的。
物理意义上的白骨和鲜血。
他那么强大,那么精明,精通于在权力场的刀尖上游走的艺术,似乎一切都很好。
权力场是一个大鱼吃小鱼的游乐场。
豪哥总是会毫不客气吞掉那些小鱼,吃掉那些小帮派。
他会对那些和他位于食物链相似位置的猎食者虚与委蛇,耐心等待自己变的更大,大到足以一口吃掉对方,或者找出能将对方一击毙杀的弱点,比如他对付丹警官。
并且豪哥永远会巧妙的避开海面里那些真正庞大的巨鲸……
就像中年人告诉顾为经的话,他总是很低调,从不让自己卷入会在国际上引起轩然大波的生意之中。
陈生林天生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枭雄巨擘。
他仿佛能将这场权利的游戏一直玩下去,把身侧的筹码越堆越高,越聚越多,直到再在推出筹码梭哈的那一刻,再也没有对手能够抗拒他的出价。
战胜了一个警督算什么?
光头觉得,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他甚至能用无法被人拒绝的价格,买下一个国家呢。
唯一的问题在于……
豪哥的身体确实越来越不如以前了。
只要豪哥在,他们这些小弟才会是一股绳子。
帮派里有的是骨干,单纯是被豪哥的强大所震慑,才收起了那些桀骜不驯的性子。也有的是骨干,比如说光头,便是那种“老子只认宋江哥哥,朝廷算是老几”的黑旋风李逵的类型。
如果豪哥突然倒下了,整个巨大的帮派都会在顷刻之间,乱成一团,直至消失在风雨中。
甚至哪怕只是先生身体不好的消息传了出去,底下的人就会瞬间人心惶惶,各起异心。
更可怕的是,若是被那些对手知道,被那些政敌知道,被那些被豪哥捏着把柄的头面人物知道……
因此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个消息都不能被透露出去。
绝对不能。
谁说谁死!
因为做的是洗钱生意,陈生林是从开始,就是一位非常注意保密和低调的人。
现在又是整个团伙洗白的关键时期。
先生这些年以“豪哥”的身份在外人前面露脸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方面是为了营造神秘感,为摇身一变,彻底以议员和慷慨的商界投资家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而做准备。
另一方面——则是在养病。
只有像光头这样从豪哥起家时便跟在身边,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心腹大将,才能有资格了解一些内情。
比方说,六个月前,对方刚刚赴英国伦敦国王学院医院接受完二次手术,对外说的是谈论投资。
而有些事情。
即使是光头这样忠心绝对可靠的小弟,他也是从来不清楚的——他只是知道豪哥的身体不太好,却可并不觉得会差到快死了的地步。
在人前的时候,豪哥依然表现出来了和以前一般无二的强大,一般无二的睿智,一般无二的野心勃勃。
这样的一个强大、睿智且野心勃勃的人,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快要死掉的人呢
这家伙是在胡说么?
这个年轻人怎么敢乱说的!
如果不是……那么……
光头在刹那间看向顾为经的眼神中,其实只有三成是想要灭口的凶恶。
而剩下的七分——则是惊疑,惊慌,和无法被掩饰的惊惧。
他下意识的将手向着鼓鼓囊囊的腰带间伸去。
光头其实根本就不敢在先生旁边动枪,他只是实在太意外了,意外到只剩下了本能的肌肉反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拿出枪来干什么。
可能是想要替豪哥灭口,处理好首尾。
也可能与豪哥无关。
他单纯只是在害怕。
光头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从街头混上来的黑社会打手,而黑社会打手,在面对巨大的恐惧袭来的时候,也只会握紧枪柄。
他们除了试图用暴力去对抗虚无的恐惧以外,别的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还没等光头的手触摸到枪柄。
他的耳边就传来平淡的训斥,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怒意。
“滚开!我有允许你在这里动枪么!我在这里和小顾先生说话,有你插一脚的份儿么?你算什么东西。”
光头一个哆嗦。
他的手立刻从腰带的枪套间挪开。
这位壮硕威猛,颈上绣着纹身,仿佛凶恶的棕熊一样的壮汉,此刻表现的就像是一只惊扰触怒到了水下巨鲸的小丑鱼,他居然真的便一言都不发,退到墙壁边缩着去了。
而陈生林从他进入画室的那一刻,目光便紧紧盯在身前的画板上,自始之终未曾有片刻的转头。
从光头摸枪到后退,豪哥都未曾抬起眼皮,去看过自己的手下一眼。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纵使当面被人说自己快要死了。
陈老板依然用他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天赋,牢牢占据着画室内的主动权。
甚至他的声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但是那一声含怒的“滚开”,似乎彰显出陈生林的心底,并不像他外表所流露出的那样的镇静如常。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顾为经印象里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从陈老板嘴中,说出一句“不那么文雅”的词汇。
慢慢的。
这个中年人似乎开始显露出更像黑道大亨而非慈善商人的那一面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或许是顾为经的画,或许是顾为经的话,或许两者都是。
“小顾先生……小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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