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依旧注视着棋局,没有抬头看对面的国师。
他知道其他人必然听不到国师的声音,也知道这绝非自己的幻觉。
“牺牲了这么多人,你还不愿收手?”
长孙缓缓问道。
国师没有回应,长孙明白为何。
在国师这样心如磐石的果决之人面前,自己这样的发问是幼稚可笑的。
在国师意识里,为了他心中的道,牺牲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长孙沉默,换了个问题:“你到底许诺了耀宗帝什么,让他愿意如此?”
不论是唐世平最后的提示,还是长孙之前的猜测。
这场局耀宗帝必然是背后最大的推手之一。
所以这就不禁要问,耀宗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若要解封国师,那他当初何必封印?
难道是他反悔了?
但即便是反悔,他也完全不必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为了解封国师,甘愿将天葬秘境拱手让于遗族?
这怎么看都不合理。
所以长孙只得向国师发问。
国师十分大度,引导长孙分析道:“想要看清棋手的布局,你不仅要分析棋,还要洞悉人……”
“先来分析棋……”
“现在帝都的局势,谁是最大获利者?”
长孙没有犹豫,开口道:“耀宗帝。”
虽然他不在帝都,但他已经明白当前的局面只有耀宗帝会是最大的获利者。
从他多年前开始分权给朝中大臣和太子,或许就是为了在这帝都的至暗时刻他能独善其身。
国师对于长孙敏捷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说道:“再来洞悉人……”
“占据皇位这么多年,还有什么能让他动心?”
长孙眼前一亮,不假思索地开口道:“皇位!”
没错,还能令耀宗帝动心的只能是他一直霸占着的皇位。
国师没有给出评价,正如他现在所做的,他只是做了引导,得出的答案全凭长孙自己。
所以长孙得出结论,是权力腐蚀了耀宗帝的内心。
但,这又有点说不通。
长孙疑惑。
虽然借着这场局,基本可以宣告所有皇子被废,从此朝堂之上只会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属于耀宗帝的声音。
再也不会有人提出“圣上操劳已久,可禅位以养天年”这样的话了。
但仅仅是为此便将天葬秘境拱手让人?
更何况这里面还封印着一个足以动摇皇朝根基的国师。
若是国师解封,可就不是禅位这么简单了,皇权动荡都是有可能的。
那耀宗帝会这么愚蠢么?
答案显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他必然还另有安排。
这个安排是什么呢?
等等……
长孙灵光一闪,浑身僵直一瞬。
他知道了这个安排是什么。
他在这场局中的存在,不正是为了这样的安排吗!
他正是那个阻止国师解封的棋子!
长孙不再看棋局,而是看向对面的国师。
黑袍之下依旧是无人能洞悉的黑暗,但长孙确定在那片黑暗中一定有一双可以洞悉万物的眼睛。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不需要玩什么文字游戏或是谈判技巧,甚至可能只是一个眼神他便已经洞悉了你的内心。
这算是长孙一点高明之处。
在笨人面前耍聪明,在聪明人面前愚钝。
“国师,您竟然愿意屈尊和我这么一枚棋子交谈,应该是有所求吧?”
对面的黑袍依然没有动静,但长孙却感觉他笑了。
这是对长孙“直言不讳”愚钝的认可。
见国师不回答,长孙自顾自分析起来。
“假设我是您,先分析棋……”
“耀宗帝想要皇位,但却不想放‘我’(国师)出来,所以安排了‘你’(长孙)这么一个棋子来阻止唐世平和遗族……”
“但单单凭‘你’想要阻止唐世平根本毫无可能,所以刘新彦这个关键棋子出现了。他的出现直接抹平了‘你’和唐世平之间的差距,甚至可以说是帮‘你’毁了唐世平……”
“不过,就算解决了唐世平,还有个遗族没有解决。若是任由遗族控制秘境,‘我’还是会被放出来……”
“也就是说,耀宗帝必然会针对遗族安排别的对策,‘你’依旧是那个关键。”
“于是乎,为了防止‘你’这个关键找到这个对策,‘我’只能将‘你’拖入棋局!”
长孙试着站在国师的角度分析,思路越发清晰。
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不论是分析的方法还是分析的逻辑,都是在一进入棋局后在国师潜移默化的引导下建立的,是否接近事件的真相?不得而知。
国师此刻终于有了反应,语气中难掩欣赏。
“你已经算得上是一名棋手了,但还不能算是一名好的棋手……”
“尽管我对师兄的迂腐嗤之以鼻,但他说的有一句话我深表认同。”
长孙知道,他说的师兄便是先生。
“天下最难算的是人心,但人性最容易看清。”
“你要想成为一名好的棋手,‘洞悉人’比‘分析棋’更重要……”
这才是真正的国师。
不论是历史还是人们口传,国师从来都是那个善用谋略,藏于暗处的“阴谋家”。
其实不然。
国师确实善用谋略,但往往用的都是阳谋;他也确实习惯藏于暗处,但他却为人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正如他如今最大的对手耀宗帝,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他的门徒。
此刻他对长孙亦是如此,不吝赐教。
“刘新彦书生意气,疾恶如仇,用他来斩唐世平,那将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但越快的刀越容易伤己。”
“刘新彦在看到皇室这些黑暗罪恶的时候,他其实最想铲除的是太子或是那些皇子么?”
“不是,他最想扳倒的是皇帝!”
“皇帝不知道这些么?他知道,但他自认为自己牢牢控制了局势,但其实他错了……”
长孙面前的棋局出现变化:
帝都的混乱接近尾声,但民怨却达到了顶峰。
百姓们聚集到朝明街前悼念刘新彦,同时也是逼圣上给个说法。
耀宗帝这次没有装聋作哑,在百姓聚集朝明街前,便向天下颁布圣旨,先是废黜太子,之后更是将一众皇子削其位,废为庶人,逐出皇室。
此举堪称大义灭亲。
虽然这些皇子们没有定罪,但可以想象被逐出皇室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然而,尽管耀宗帝反应足够迅速,处置也足够果决。
但这些依旧不足以平息民怨。
子不教父之过,更何况是皇室父子。
皇室黑暗腐败到这个程度,你身为皇帝,又作为父亲就没有责任?
不过,显然耀宗帝在这方面也早有准备。
眼看民怒难平,耀宗帝又颁布罪己诏,自省其过,昭告万民。
罪己诏言辞恳切,悔不当初,可算是皇朝史上罪己诏的集大成者。
然而,这份“情真”的罪己诏,唯独没有“意切”。
什么意思?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子们堕落到此般田地,那这“上梁”还正不正呢?
人们想知道的是这些。
偏偏这份罪己诏丝毫未提及此事。
于是,聚集在朝明街前的百姓们不愿离去。
眼见如此,耀宗帝便又开始了装聋作哑。
但这次,这一招注定不管用。
……
“臣刑部给事中,宫外请柬……”
之所以在宫外请柬,是因为现在皇宫由御林六军守卫,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皇室恶行昭昭,罪孽积重难返。陛下若有怜民之心,当引咎禅位!”
此人刑部给事中,此前叫什么名字无人知晓,但今日冒死进言必当于青史留名。
御林六军以冒犯圣上,大不敬罪名将其当场斩首。
这是破例的一记狠招。
没有走朝廷的司法程序便直接将人斩了,不合理不合规,但够狠!
如此狠招,往往能起到十分有效的震慑作用。
但耀宗帝这次错了。
他低估了文武百官的骨气,更低估了青史留名对于这些文人的吸引力。
“臣刑部左给事中,宫外请柬,恳请陛下禅位……”
斩!
“臣御史台御史,冒死进言,恳请陛下禅位……”
斩!
“臣吏部给事中……”
斩!
“臣工部员外郎……”
斩!
耀宗帝宫前连斩五人,但进言非但不止,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此等阵仗。
平常只以为那些文武百官就是在衙门喝喝茶,上朝也不过是议议事,了不起了对骂两句。
轻松加愉快便把这朝廷俸禄赚到手。
今日一见,才明白,一句话说不对那可是真是要被砍头的!
朝廷百官像是吃错了药一般,大有越挫越勇之势。
而百姓们见了血也开始红了眼,民怨更加沸腾。
眼见朝明街前的“小型流血事件”就要演变成大型民变。
一个人出现在了朝明街前,暂时稳住了局势。
此人一袭红色僧衣,犹如脚踩红莲,明明是出家人打扮,却有道不明的妩媚。
她正是!
“皇兄,你该禅位了……”
没有进宫,而是和百姓们站在了一起。
耀宗帝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因为他知道若是这个时候他再不现身,有了带领的百姓是真的能发起一场民变来推翻自己统治的。
耀宗帝从皇宫内走出,仅此一人,便令在场的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百姓纷纷低下了头。
这便是真正的帝王!
“国不可一日无君,朕禅位了,何人继承皇位?”
与之前昭告天下的罪己诏态度完全不同,此时的耀宗帝依然霸气侧漏,直接逼问众人,皇子都被废了,可还有人能继承这皇位?
所有人低头不语,在场的唯有一人敢抬头与耀宗帝对视。
此人便是。
因为她对于那皇位同样有野心!
但,这一次,她不会犯上次的错误。
秋狩局后她被幽禁,满朝文武无人替其说话。
因为她的野心朝廷内人尽皆知。
这在读书人看来同样是大逆不道,因此无人支持她。
但这次……
身后站着一人,此人是周密。
周密身后站着一人,此人是陈天。
陈天身边站着一少年,此少年书童打扮。
长孙认得这个少年,他夜闯文苑街的那晚,陪伴刘新彦读书的便是这个书童。
牵过少年的手,冲着耀宗帝说道:“这是你当年遗落在外的九皇子……”
耀宗帝只是看了一眼便明白,他必然是自己的皇子。
因为……(此处有内情,留待以后有机会细述)
耀宗帝没有多言,转身回宫。
明白,这代表她赢了。
她牵着书童的手向皇宫走去。
书童在一片“恭迎新君”,“吾皇万万岁”的欢呼声中,抬起头,天真地看向。
“姨,当初把我交给老爷后,你去哪里了?”
书童与早就相识,甚至早过刘新彦,语气中透露的亲昵也证明了这一点。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先是更正了书童的称呼。
“以后叫我姑姑,称刘新彦为刘师。”
书童“哦”了一声。
书童不明白为何本是“姨”的她变成了“姑姑”,也不明白为何本是“老爷”的他变为了“刘师”。
但在和刘新彦看来,这才算是“拨乱反正”。
刘新彦从始至终都未将他视作书童,而是当学生对待:
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因为当年刘新彦从手中接过书童时便明白。
他将是皇朝未来的主人!
回答:
“我啊,去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书童又问:
“那刘师去哪里了?”
回答:
“他啊,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何事?
以身入局,胜天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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